3/23/2006

三分熟朋友

有一種朋友,你覺得自己跟他只有三分熟。可能也認識好一陣子了,在各種不同的場合碰過面,很多人一起吃飯啊什麼的。但若要論到深入的交情,那是絕對說不上的。也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跟他要說到比泛泛更多一點的話的時候,自然就說不到一塊兒去。可能理解事情的方法有異,或是個性差別太多。反正注定你們只能是三分熟的朋友。

三分熟的朋友有一種獨特的殺傷力。尤其是當他們對「熟度」的理解和你不同的時候。說起朋友之間的熟度這東西,怪就怪在這裡,當事人雙方不見得有同樣的體會。你覺得你跟他只是三分熟的朋友,他卻覺得已經七分熟。你覺得跟他話不投機,自然而然不會跟他多聊太多,可他倒一點沒有感覺那個不投機,還老要找你傾訴心裡話。從你的角度,這個對熟度認識的差異,也是你只能跟他三分熟的原因之一:兩個人連對「我跟你有多熟」的認知都不同,那還不叫「不熟」嗎?
三分熟朋友的殺傷力,常常就是在這個認知差異上產生。我最怕的就是他開始用那種「我了解你」的口氣說話(七分以上熟度),但所說的話其實跟我的想法完全相反。或是我說了一件事,他馬上大加附和:「對,我也是這樣。」但是從他的表情跟反應,你卻清楚地知道他完全想錯了。這時我心裡總會出現那種OS:「並不是這樣。相信我,我跟你真的不熟啦。」
因為溝通的落差實在太大,我會很自然地迴避和這種三分熟朋友有任何深入的談話。請不要誤會,我絕對不是耍孤僻。我覺得我算是有滿多朋友,常常可以跟剛認識的人聊得滿開心,一點都不排斥結交新朋友,MSN上也掛著很多聯絡人。可是對於這種「對熟度的認知有差異」(我三分他七分)的朋友,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最怕的就是那種自以為的了解。其實他是沒聽懂,卻說「我知道你是這樣的」,而且毫不懷疑。這種時候除了自己在心裡翻白眼,貼orz表情符號,還能怎麼辦?點頭也不是,那根本是違心。一句一句地反駁、更正嗎?那也太瑣碎了。講出口的話還要自己回頭加註解?而且往往是連註解都被誤解了,繼續落入「我懂」VS「其實你不懂」的輪迴。哎。

每逢出現這樣的半生不熟對話,我總是很不舒服,甚至有種受到侵犯的感覺—這就是我所謂的「殺傷力」。好像我這個人正一再地受到竄改,被理解成另一種樣子。其實這些三分熟朋友往往是很好的人,他們只是不了解我。不了解也沒關係,這個世界上我們不了解的人多了,自然有跟不了解的人互動的方式。在我看來,有多少共同的語言,就做多少程度的交往。至少尊重對方的世界是有景深的,有你理解以外的世界。我所抗拒於三分熟朋友的,就是他們似乎沒認知到這個景深;所以也不了解他們站立的位置,和我認為的某些更核心的東西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們把他們錯認的我當成全部的我,把遠處的風景簡化成口袋裡的一張明信片;他們使得世界變平板了,我變平板了。
偏偏我又是個複雜度比較高的人。即使是最了解我的十分熟朋友,也會搖著頭說「妳的心思實在太繁複了」。三分熟的朋友卻表現出他們最理解我的樣子,這讓我覺得很不能忍受。大概這是一場對「我」這個人的詮釋權的戰爭吧。在現象學裡,兩個以上的人具有共同的看法,產生一種「互為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互為主體性」是構成意義與理解的基礎。我和三分熟朋友之間互為主體性的基礎應該是非常薄弱吧,以致於意義與理解荒腔走板,他們自以為的理解對我而言太粗暴。我覺得我的主體性受到了侵犯。
最近,有一位如上所述的三分熟朋友,讓我覺得實在是受不了。於是有一天我便這樣對她直說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碰到的許多人當中,有的人我們很談得來,那就多交往些,變成好朋友。有的人呢,不那麼談得來,就是個性不同吧,看事情的角度不同,好像並沒有一種共同的語言。這樣的人,可能是緣分比較淡。那就少交往些,尊重彼此之間的距離。我覺得我跟你算是後者。所以淡淡之交就可以,請不必多來跟我攀談什麼。

我的三分熟朋友(她其實是個很可愛的人),非常不能理解我的冷淡。問題出在哪裡呢?她說。我們應該敞開心懷溝通啊。如果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妳可以告訴我,我可以改。我說,問題不在這裡,我的世界跟妳不同,非常不同。妳一輩子都沒辦法了解我的,我也不需要妳了解。只是希望妳至少能明白這一點,不要靠過來。
她看著我,眼淚掉下來了。
那時我才理解到,我其實做了一件非常凶殘的事。我看到的世界是繁複的,有景深的,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應該被尊重,有時是心照不宣的理解,以維持呼吸的距離。她看到的世界是平板的,朋友都應該是和樂融融的,沒有祕密的。如果有人像我這樣告訴她,「請不要靠過來」,那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應該要被溝通解決。
也有這樣理解世界的方法啊,那時我想。在我看來,我只是想要一點保持我主體性的空間而已,我覺得我應該有這樣的自由吧。但從她的角度想,我這樣做等於是在粉碎她的這個世界觀。而那很可能正是她從小到大的生存方式。
我這一次過度誠實的凶殘舉動,導致了一個意外的結果。彷彿是下了一招險棋,竟就打開了先前的僵持,把處境推進到另一個階段。像是舞台換了布景,現在登場的是不同的情境了。她必須了解人跟人之間是有一定距離的,而且有距離並不可怕。我必須了解,有人是像她這樣觀看、這樣理解事情的,那正是這世界真真切切的繁多面貌之一。
後來我跟我的這位朋友(我現在已經不想用「三分熟」來定義了,因為問題比你跟她到底是幾分熟還要複雜許多),畢竟還是建立了一種關係與相處方式。然後生日的時候我收到了她的卡片,裡面有類似像「無論如何妳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這樣和樂融融的話。
那時,我雖然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強烈排拒感,但還是湧起了一陣微微的無奈心情。看來我們都還是有很長的路要走。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