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小說〈東尼瀧谷〉拍成了電影,所以我又把收錄了這個短篇小說的《萊辛頓的幽靈》從書架上拿下來。
其實我不記得讀過這個短篇。當朋友跟我說有《東尼瀧谷》的試映會,她不自覺地用了一種「這是村上春樹讀者的常識」式的口氣。而我在電話這頭露出「啊?」這種缺乏常識的表情。
掛上電話後我去書架上找《萊辛頓的幽靈》。村上的這本短篇小說集出中文版,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書背都已經變黃了呢。翻了一下,開始想起裡面的幾個短篇,像是〈萊辛頓的幽靈〉和〈冰男〉。唯獨對〈東尼瀧谷〉,還是沒有印象。
於是坐下來好好地讀了這個短篇。讀到最後一個句子之前,我開始想起一件事。那應該是七年前我第一次讀這個故事時,不會想到的事吧。是關於「收集」。
東尼瀧谷是戰後出生的日本人。之所以有個很洋氣的英文名字,是因為他父親用美軍好友的名字為他命名。東尼瀧谷的父親瀧谷省三郎是演奏伸縮喇叭的爵士樂手,整個戰爭期間他都在上海的夜總會裡演奏著,這使得他的戰爭經驗和大多數人都不一樣。彷彿是像漂亮音符般,平滑地從艱難世事的表面上滑過去似的。這樣的瀧谷省三郎,直到戰爭的末期才真正吃到了苦頭。他被關進了監獄,每天都有人未經審判就被帶到牢房外槍決。省三郎第一次面對了死亡。
但省三郎還是生還回到了日本。而且,似乎是在獄中看開了似的,樂觀地想,反正好吃的東西、人生該享受的,他都經驗過了啊,並沒什麼遺憾,結果反而活了下來。這人真是有一種平滑的天分啊。回到日本後他結了婚,妻子卻在生下東尼瀧谷時難產死去了。
東尼瀧谷在作為獨生子、沒有媽媽、爸爸經常不在家的狀況下,沉默而獨立地長大了。他的專長是繪畫,而且是那種精細描繪事物形象——畫一片葉子就把葉脈都畫出來,畫機械就把零件畫得比照相還清楚的畫法。似乎他的畫就跟他的人一樣看起來沒有個性,但是高度精確,結果反而變成高收入的廣告插畫家。
這樣的東尼瀧谷,彷彿永遠不會多要什麼,卻也不會缺少什麼。直到他愛上了一個很會穿衣服的女孩,也結了婚。妻子卻異樣地熱愛買衣服,到了著迷的地步。後來幾乎是為了「戒」買衣服而死於車禍。
我不打算在這裡重複這個短篇小說所有的細節。我想談談小說中,東尼瀧谷面對的兩個死亡。以及兩個死亡製造出來的兩筆遺產。
首先是妻子的死亡。妻子的死留下了一整個房間的衣服、鞋子、飾品。那些是酷愛衣服的妻子,生前一樣一樣地從各種名牌服飾店買來的。因為多到衣櫃放不下,只好另闢一個房間專門放衣服用。這本來就是東尼瀧谷不會了解的世界,他跟這些衣服的關係僅限於負責付信用卡帳單,還有看見妻子穿得很漂亮而已。妻子的死使那些衣服不再有被穿著、被搭配的機會。一房間衣服變成沒有意義的存在。
如果說衣服是妻子的收藏,那麼這個收藏的檢索系統,就在妻子的身上。因為妻子這個人的存在,使收藏成為有機的,可以發展生長的有生命事物。三件衣服不只是三件衣服,而是會衍生出彼此間互相搭配組合的關係;還有它們和掛在櫥窗裡的第四件衣服,「有了這件,還想要有那一件來配」或是「多了那件,就可以產生出另一種味道」,那種連結勾招的關係。從一件衣服開始擴散。款式、布料、顏色,幽微細緻的差異,其中的道理,組織的規則,大概只有衣櫃主人自己懂得。
因此妻子的死亡,使那個服裝房間失去了解碼的鑰匙。一個黑洞般不可理解的所在,就在他自己的家裡,所以東尼瀧谷才會想要找人代替妻子來穿那些衣服吧。
東尼瀧谷面對的另一個死亡,是父親省三郎之死。比起東尼妻子的死,村上春樹對這第二個死亡比較輕描淡寫。省三郎留下大量的爵士樂黑膠唱片。自從把服裝間裡妻子的衣服清空之後,那個空蕩蕩的服裝間,現在就用來裝黑膠唱片。唱片對東尼瀧谷而言,也跟衣服一樣無法認識吧。雖說那是他父親一輩子的可觀收藏,有許多絕版的珍貴唱盤,可是對不聽爵士樂的東尼而言沒有特別意義吧。一年後,他請中古唱片行的人來估了個價,把唱片都送走了。
「唱片的山完全消失之後,東尼瀧谷這回真的變成孤伶伶孑然一身了。」
不是在妻子死後,也不是在父親死後。而是在把唱片賣給中古唱片行後,東尼才變成真正的孤單。就像妻子的死一樣,父親的死對唱片收藏而言也是一種意義的解消。這些收藏,從一個被收藏者建構起來的整體,恢復成零星的無機的物件。接下來應該就是被打散賣出,一件件地散落到各處去吧。
有些文物或藝術品的蒐藏家,會希望在他們死後,東西還是可以被完整地當做一筆典藏,最好是被博物館收藏,而不要散落。我見過的一位收藏家,為他所有的文物拍各個角度的照片,做成詳細的目錄。
但我也遇過這樣的藏家,他不建目錄。他收的東西只有他自己最明白,每一件器物的身世,其意義的網絡,收攏在他的腦子裡。多年來他從台北的中華商場、香港的荷里活道等地方,憑藉眼力認出、買下的東西,逐漸形成一個可觀的收藏。「也許我死後這些東西就散了,那也是一種流通的方式。」他說。「東西有它自己的命運。」
我感到這席話在我內裡種下了一顆種子。他在聚的時候已經看到了散,擁有的時候就已經放手。
3/16/2006
收集東尼瀧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