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2006

信水

關於人世間種種的變化。
有時我感覺自己在連續的時間之流中,忽然地停了下來。像是在大街上隨著人群前進,腳步卻忽然停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脫離了周邊人們前進的步調,先是慢下來,一步一步地,直到停下來站在街邊,望著其他人,他們已經補上了我從人流脫出所形成的那個缺口。我對這些人們既沒有特別的喜愛,也沒有惡感,他們就像是從眼前經過的一條河。我只是忽然想,對於這流動的一切,究竟能夠相信多少?

也許這是一個根本不需要問的問題。時間也好,人群也好,本來都不是問題。壞就壞在問的人。壞在我總是停下來,陌生地張望,懷疑,否定,疏離地走開。也許壞就壞在意識萌生的那一刻,你從河流裡擱淺下來了。然後猜疑地想,關於「信」這個字。
關於「信」這個字。多日以來我想著,蘇軾的《灩澦堆賦》開頭第一句就用了這個「信」字,卻竟是用來描述水。
「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
這一篇賦,寫的是長江三峽之中,瞿塘峽口的一塊河中山石「灩澦堆」。那是三峽水勢洶湧之處。許多船在激流中行到當處,撞上山石而粉碎;許多嫻熟水性的船夫,在堆前失了手給浪頭吞下去了,成為祭品。這樣說來,這灩澦堆似乎是旅人的一個可怕的,充滿危險的中途。你必須經過它,明知它有多麼危險,過了它你才出得了峽,走向旅途的下一站。但蘇軾替這塊石頭翻了個案:長江上游水勢滔滔,又被收束在逼仄的峽谷裡,正是有灩澦堆這些河中險阻,正面承受、迴擋了水的衝力,逐漸將這野性的大川削弱、馴服,才能使它在進入平原之前,轉化成一條平靜的、滋養的,灌溉平野的河流。
蘇軾是四川眉山人,那年他與父親、弟弟進京赴試,取道三峽。在家鄉時讀的書,聽過的掌故,這時親眼見識,文字與現實相互印證校對,父子三人一路寫了許多文章。他應該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第一次看見傳聞中的灩澦堆吧。要說歷代寫水的文章,這《灩澦堆賦》當然是名篇。但我反覆猶豫,思之再三的,是他如何就用了一個「信」字,來形容變化萬端的水呢?那單獨的一個字,像一個漂亮的身段,收束著許多的體會。

我想問他,你為什麼相信水呢?
蘇軾說,「江河之大與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為形,而因物賦形,是故千變萬化而有自然之理。」
水沒有自己的形狀。水因為所在的容器、形勢,因為深淺、因為內蘊的能量、流動的方向,顯現為種種的變化。但那實際便是水。從來沒有失去過其原來的本性。它是「信」的。信守著作為一滴水的本質。便是那樣信而有徵地,作為一滴水在石頭上蒸發乾了;在河流裡把船身浮過了一個險灘;或是,作為暴流中的一個分子,狂亂席捲了一座橋墩。
在這許多變化之中,它始終便是一滴水。你或許從它得到了清涼,或者遭遇了滅頂。但它確實是信守著作為一滴水的承諾。
春天時我到了上海郊區,寄住在友人的家裡,想要過幾天靜靜的生活。早上醒來,長時間地望著院子。氣溫還低,但確實已經是春天了。在空氣裡,什麼看不見的力量,轉化著這座院子,使它每一天都不太一樣。梅花的季節過了,只有一株垂梅還在枝條上掛著幾朵落單的、晚開的花。現在放得最盛的是杏花,從我到達的第一天起,每天都有更多的小白花滿出枝頭,直要漫進空中去似的。這院落裡還有茶花,紅玉蘭,各自是不同程度的滿放,不同階段的顯現,見證著日子的推移變化。每天早上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觀察這既是緩慢輕盈,又是確切不移的更動,一個春日覆寫了前一個春日。兩隻狼狗則在院子的另一頭觀察著我。
「唯有過程是不能省略的。」師父說。「你不能夠省略掉過程。你不能省略掉任何一天。你不能省略掉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人稱有文獻記載,而非僅是神話傳說的歷史為「信史」。有時我看著文字掠過現實的表面,有時我看著它們為我穿透或挖掘世界某些埋藏的核心。但更多時候,是在言語文字無法到達的,那麼深的地方,一些情感一些心緒在有與無之間消融滲透,漸漸落入了傳說茫昧的領域。那些既不能說明,也不能被了解、見證的什麼,正一點一點地改變著我這個人。一個無法省略的過程。時間帶來變化,但它也是「信」的。正像蘇東坡站在船尾,望著剛剛才航行通過的灩澦堆時,他在心裡對變化萬端的水,所產生的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