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慈說她們那兒的一本雜誌,有個叫「普魯斯特問卷」的固定欄目,每期拿一組同樣的問題問不同的受訪者,問題從「你認為最幸福的時刻」、「最害怕的事情」、「最佩服的人」,到「你認為最膚淺的痛苦」、「最被高估的美德」…。認真去想的話,其實並不很好回答,有的受訪者乾脆說,最害怕的事就是回答這種問題。
我到北京,借住在小慈的公寓裡時,她拿出這份問卷來問我。我回答得稍微遲疑她就說:「不可以想那麼久!」簡直就像地主鞭打怠工的奴隸嘛!這個遊戲的目的,是要我說出最直覺、不假思索的答案。我也覺得好玩,趴在沙發上配合她一問一答:「最膚淺的痛苦?」「失戀。」(因為老是繞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嘛。)「最被高估的美德?」「叛逆。」(叛逆去做就好,一被當成美德成了個姿態,就一點價值也沒有了。)
進行到這一題時,我答不上來了:「你所擁有最奢侈的東西是什麼?」
最奢侈的東西?地主小慈的鞭子在頭上呼呼響著:「快點!不可以想!」其實我就算把家裡的東西想一圈,也想不出什麼稱得上奢侈的東西。
所謂奢侈,應該是指價格遠遠高於實用的東西吧。要從這個角度想的話,我覺得全身上下最奢侈的就是我的個性了。它總是做出一些我其實付不起代價的事,鑽著不該鑽的牛角尖,在整個宇宙那麼大的世界裡把自己逼到不明黑洞的邊緣;有時莫名奇妙地誠實(「大家都是這樣想的,只是沒有人會像你這樣說出來啦!」有一個朋友曾經這樣對我說),有時又不可理喻地彆扭虛偽。這些性格裡的小小慣性傾向,嚴格講連惡習都還稱不上,卻給我帶來多麼巨大的成本。它們令我嚮往我所不了解的事,迷戀我不熟悉的情感,卻對身邊的事不屑一顧。總是在回望時才發現,原來從一開始就註定會付出這樣的代價啊。
我忘了我是怎麼回答像益智節目主持人般催促著答案的小慈。也許我回答她:「時間」。但我心裡想的其實比時間更複雜許多。是那些在時間中,因為我的性格,而像鐵砂被磁鐵吸引而來的事。
或許並不是只有我是這樣的。或許「自我」這東西正是每個人身上最大的奢侈品。我們大聲地說著要這個、要那個,說自己是這樣、是那樣,在不知道代價的情況下,執著著不可執著的事物,是多麼地不計血本啊。沒有一只名牌手袋,或是鑲鑽腕表,比「自我」這個配備更奢侈。而且這筆消費是一輩子的,你無時不刻不是在為它付出點什麼。任何一種自我,都有它的成本。
在北京天氣漸漸回暖的那幾天,我與身邊的一切有一種模糊遙遠的感覺。拎著兩件行李,從上海來到北京,住進了小慈的公寓,晚起出門散步,到一家街角的咖啡店裡,點了咖啡、吃一塊蘋果派,翻著店裡那些給外國觀光客看的雜誌,看它們用日期與地址索引城裡的方位與生活。畫展,劇場,電影,新開的餐廳、酒館與Spa。咖啡店的隔壁是一家賣進口食品的小型超市。所有的國際大都市都會有這樣一些據點,它們比其他角落更敏捷快速地調整成和世界各地相似的樣貌,以便毫無摩擦力地接受外來訪客。一種網絡,讓你快速地進入城市的表面。當然也只是表面。
這幾年北京大幅度地進行著拆建。出發前沈帆說想帶我去看看前門一帶的老房子,等我到的時候房子已經拆了。她非常盡責地想為我尋找更多老北京的角落,帶我到從前梁思成規劃設計的中軸線建築,讓我從那裡望見景山;在夜裡沿著紫禁城的護城河走,看那些打了光的角樓。沈帆實際上比我還小幾歲,但這樣跟著她、在這個我所不熟悉的城裡竄時,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小孩。有時我想,她是不是看出來了呢?看出來有一半的我總在另一個世界的邊緣,所以小心地拉著我,怕我一不留神就掉進那個不知位在宇宙什麼座標的黑洞裡去。
離開北京的那天早晨,我出門散步尋找一杯咖啡。因為住的地方位在使館區,一路有許多穿軍服的警衛站崗,有些地方拉著禁止進入的隔離線與拒馬。這些我都沒特別留意。直到在一個路口,守衛攔下了我:「小姐,妳要去哪兒?」
那時我才發現,我說不出我要去的地方。我缺乏適當的詞彙名稱,能用來指稱我要去的地方,說不出像是「東區」,或是「SOHO」,或是「西門町」這樣的具體名稱。我只好胡亂指著一個方向,說:「去那裡。」
他說:「這條路封了,妳繞一下吧。那邊三條路都可以走。」
於是我就走了另一條路。
那條路為什麼封了呢?正在準備舉行什麼樣的會議活動嗎?有重要的國際訪客嗎?有高官出來巡視嗎?作為一個城市的外來者,我還沒能把城市空間與它發生中的新聞消息連結起來,便什麼都不知道地走了另一條路。我繼續沿著日壇東路散步(受了守衛問話的刺激,我開始留意路名的標誌了),找到前天吃早餐的那家咖啡店。
我想用「普魯斯特問卷」,來問這個變化中的城市。請問,你所擁有最奢侈的東西是什麼呢?你認為最重要的美德是什麼呢?是進步,秩序,活力,繁榮嗎?是不斷的拆建,重組,更新,不斷生成中的新的生活方式嗎?是你屬於一個巨大的國家,因此在都會之外又擁有廣大的鄉間為對照,在發展現代性的同時於暗影中封存著過去的傳統,這樣巨大激烈的反差、獲得及失落、價值的對照和提醒嗎?是一種對富裕與強大的渴望嗎?是一種懷舊嗎?是你既安頓了數百萬人,又使他們流動嗎?
請不要想,請給我立即而直覺的回答。
城市沒有回答我。它或許也像我們每個人一般,把個性中最複雜的部分,隱藏在不可明說的位置。像我們每個人在時間之中,因著性格中的傾向而招來許多事件、奢侈地付出與獲得,城市也同樣有它不可不承受的背面。幾個小時後,計程車沿著一條城市表層血管般的運輸線,帶我離開了這個地方。
4/06/2006
普魯斯特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