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的四月,我理了光頭。說起來台灣的男生,多少都理過光頭,或是很短的平頭。但是大部分的女生幾乎一輩子不會看過自己光頭的樣子。頭髮可以做很多的變化,留長,剪短,打薄,留瀏海,染色,挽起來,編辮子,別髮夾。換髮型是一種最容易的改頭換面,比出門旅行還要快速有效率。如果你想要在生活裡做點改變,但肯負擔的風險又沒大到換工作或換男友,那換個髮型已經算是成本最低的了。
光頭例外。不知道為什麼女生理光頭還是被認為是一件需要很大勇氣的事。你可以把頭髮削得很短,染奇怪的顏色,但是光頭,大家還是會說,「不會吧!」或「妳是出家還是出櫃?」頭髮這東西,在文化裡,真的是有被賦予某種意義,現代人就算不是像參孫一樣把頭髮當成力量的來源,也是把它當作一種裝飾,一種表情,或像一件衣服。而我們已經習慣對任何的裝飾、表情、衣服都緊巴著不放,拿掉其中一樣,像是要你繳械似的。
實在沒那麼嚴重。二○○六年,因為修行上的需要,我終於看到自己光頭的樣子。第一個印象是原來我的頭這麼小,眼睛看起來更大,整個比例都變了。鏡子裡的這個人既是我、又不是我。不過是把頭髮理掉而已啊。有什麼東西微妙地改變了。這個改變可能還要花一點時間成形,但是它確實發生了。
理頭髮的那天,晚上我的幾個朋友在一起吃飯,打電話來問我,去不去呢?我說,就去一趟吧,不過有件會讓妳們嚇一跳的事喔。到餐廳的時候我戴著帽子,他們全都轉過來,笑著用一種「妳搞什麼鬼啊」的表情看著我。
我把帽子拿下來,他們就開始大叫。
接下來幾天,大概是我有生以來連續嚇到最多人的日子。看到我的人,當著我的面大叫。沒看到我只聽說了這件事的,在MSN上用表情符號大叫。我這輩子沒有被這麼多人大叫過。他們每叫一次我就再說一次:是的,是因為修行,但是沒有出家,也不是要去踢少林足球,只是理了光頭而已啊。
小芝說,好像很清麗的女尼,但是又有一點妖豔(奇怪,清麗的女尼跟妖豔到底是怎麼連在一起的呢?)。小慈說,看起來像是為了拿金馬獎而落髮的女明星(可能因為那天我戴著帽子和墨鏡)。有人積極地建議我在耳骨上穿幾個環(為什麼光頭就一定要穿耳骨環呢?)。出去吃飯,點完菜後很自然地拿下帽子,麵店阿姨忽然用全店都聽得到的嗓門大聲說「哇妳好酷喔」,真是嚇死我了!(我說謝謝,那可以送我小菜嗎?)還有一天見到從英國來訪的一位世界知名的藝術史學者,留著灰白短髮的他,跟我說的第一個話題是有關電動理髮刀的號數問題。
大家都會開始想在小說或電影電視裡看過的光頭女生,比如說《笑傲江湖》的儀琳師妹(還有人會搞錯講成岳靈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會對我提起賴佩霞,說:「妳知道她嗎,她也是因為修行的關係理了光頭,很漂亮!」但是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完全沒有人提到辛尼歐康諾啊。一個名字被遺忘,就表示它不再會被拿來比較、譬喻,不會再被用來拼湊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了。事實上我也幾乎忘記她了。那天回到家裡我翻出辛尼歐康諾的CD來,聽了一次,然後收起來。
我和人的關係似乎微妙地改變了。當我的朋友們看見我,在第一眼的吃驚之後,接著便會開始尋找語言,試圖描述、解釋我現在的樣子,說好或不好看、說像或不像誰。這些話語,其實也是在重構他們對我這個人的認識吧。我對自己的認識也是一樣,身體與臉孔變得陌生,早上打開衣櫃我想,這樣就不適合穿洋裝了吧。理頭髮,說起來只是一個外在的動作,卻好像起了一種直接的作用,強制地把我從原來那個叫作「張惠菁」的固定形狀鬆脫開來。
於是我們就可以去面對某些更深層、也更基本的東西了。
於是才發現,所謂的「自我」,是怎麼樣一種既狹隘又廣大的東西。以前留著頭髮的時候,那個人是我。理了光頭以後呢,我還是我,這個存在還是存在,卻又好像變了一個人,很多感受不一樣了,我和人的關係也不一樣了。但這個竟然也還是「我」,所以先前對「我」的一些執著是迷信而褊狹的嘍?真正的「我」是很廣大的嘍?它還可以繼續變化下去?生命本身可以容受我從沒有預想過、無法以理性預作準備的變化?
有一天我到學校查資料,遇見一位師長。她看見我的光頭,當然也嚇了一跳。那天我忽然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外表究竟是怎樣的東西?我們認識的自己,有多少是受了別人看妳、或是妳看自己、或是妳想像他人看妳的眼光影響呢?這些交錯而紊亂的視線,我們如何受了它們的牽動,有沒有可能整理成更單純坦白的眼光?在學校的茶水間裡,老師聽著那些還在整理中、混亂而不成熟的想法。
「妳師父是給你棒喝啊。」她微笑而包容地說。「從妳最在乎的事情開始斬斷。」
有時覺得,在這世間發生的許多事,像是投到存在的水塘裡的一塊明礬。在這自我的水塘中,有些念頭浮現,有些沉澱。也許正在逐漸地聚攏形成,一條新的路徑。
4/27/2006
光頭週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