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的畫家當中,有一個人的身分比較特別,名叫王詵。他是宋初功臣王全斌的第六代子孫,又娶了宋英宗的女兒、宋神宗的妹妹,換句話說,是個駙馬。這位駙馬爺愛好詩文書畫,以「寶繪堂」的堂號收藏了不少名品,與蘇軾、蘇轍、黃庭堅、米芾都很有交情。繪畫中「西園雅集」的題材,就是以王詵在自家園林中,與蘇軾等好友吟詩、作畫、下棋,舉行一場風雅的集會為主題。《水滸傳》第一回有個戲分不多的駙馬王都尉,寫的也是王詵。
畢竟是貴胄公子,生活上的講究,對風雅的追求,也有那麼一點奢侈的氣味。蘇東坡說王詵自己研發製墨,拿黃金丹砂當材料,做出來的墨跟金條差不多貴,顯然他是完全不需要有成本控制觀念的。蘇軾記載了王詵的這種超奢華黃金墨之後,接下去又在同一段文字裡說:「三衢蔡[王舀]自煙煤膠外,一物不用,特以和劑有法,其黑而光,殆不減晉卿。」我猜蘇東坡心裡應該是有那麼一點好笑,覺得王詵這位大少爺,拿金子來做墨,結果人家用煙、煤、膠這些便宜材料,也能做得一樣好。但無論如何,王詵畢竟有那樣優渥的環境,朋友都是當時一時之選的文人藝術家,他可以一擲千金地收藏書畫,再請蘇軾、黃庭堅這些朋友來題跋,或是跟同樣熱中收藏的米芾交換鑑賞(當然也不免領受到米芾的毒舌)。他的妻子蜀國公主又是神宗皇帝最喜愛的妹妹,所得的宅第、服裝、玩物最為華美。總之他的寶繪堂似乎是個沙龍般的場所,既以有形的、精美文雅的收藏物件為基礎,也在其中往來連繫著無形的朋友交遊網絡。他得天獨厚地擁有這樣一個自成天地的世界。
但即使是駙馬爺,也不見得一世都過好日子。宋神宗起用王安石發動變法後,朝廷陷入新舊黨人對立的黨爭,蘇軾等人成為新黨鬥爭的目標。不久爆發了「烏臺詩案」文字獄,新黨在蘇東坡的詩文中挑毛病,抓蘇東坡反對新政的把柄。與蘇東坡以詩文往還的一票友人,也受到牽連。尤其王詵被點名「公為朋比」,與蘇軾一同貶官。這兩個好朋友,被政治的風暴打散,脫離原來的生活,分頭趕赴各自的命運。
在蘇軾的眼中,王詵「平居攘去膏粱,屏遠聲色而從事於書畫」。但是我們在史料中看到的王詵,恐怕還有另一種面貌。根據正史記載,王詵和他的妻子蜀國公主,婚姻並不如意。蜀國公主很受到她母親宣仁太后、哥哥神宗皇帝的喜愛。元豐三年公主病危,皇帝親自去餵她吃粥,還是救不了這個妹妹。公主死後,皇帝的怒氣對王詵爆發了。又有公主的奶媽出面控訴王詵如何可惡,甚至「與妾姦(公)主旁」。神宗下了一道憤怒的手詔:「王詵內則朋淫縱慾無行,外則狎淫罔上不忠」,總而言之一句話,王詵道德敗壞至極,公主之死都是他害的。
王詵的案件,終於變成帝王家一樁難斷是非的家務事。王詵再度被貶,他的八個妾被發配邊疆。那時,死去的公主已經沉睡在她的陵寢,再也無法對丈夫的命運置一辭了。
究竟王詵是像蘇東坡描述的「攘去膏粱,屏遠聲色」,還是神宗眼中的「縱慾無行」?從他有八個妾看來,應該不是完全地遠離聲色,生活還是有一定程度的奢侈吧。只是這在蘇東坡等文人的眼中,可能不是什麼大事。至少有三條故事的軸線,在王詵這個人身上交會。第一條,是神宗朝黨爭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蘇軾與王詵捲入是非,同遭貶謫,新黨暫時在朝廷裡占了上風。第二條,是蘇、王等文人藝術家活動圈的故事,這個活動圈在「烏臺詩案」中受到政治勢力的壓迫,有人被貶有人被罰;結交朋黨成了一種罪名,王詵本來有如文藝沙龍主人般的身分,大概也不得不收斂;這群談詩論藝的好朋友,得各自在風狂雨驟的朝廷裡尋找安身立命的角落了。
至於第三條,則是一位公主的故事。
她未能獲得丈夫的愛情,死時才三十歲。她可能也不了解丈夫和他那些朋友,到底都在「寶繪堂」裡談些什麼。歷史,總是這樣充滿了事件的交錯,一個人眼中看見、口中講出的故事,構成另一個人命運的反面。在「烏臺詩案」政治鬥爭的另一面,是被政敵隨手打亂了的、號稱西園雅集的文人聚會。而那些文人藝術家們吟詠聚會的背面,是一位公主寂寞的身影。公主之死觸怒了皇帝,又反過來讓王詵結交的這班朋黨在皇帝眼裡顯得更可惡,或多或少影響了皇帝的用人與政治判斷。
我覺得這裡面最奇妙的角色之一,是那個在公主死後出面告狀的乳母。她應該是一直在旁邊看著她從小帶大的公主,看著她成長、嫁人,金枝玉葉,錦衣玉食,卻又那麼無可安慰、無理可說地痛苦著,直到病逝為止吧。乳母的告狀,像是要為她的公主討一個道理。
但那八個被流放的妾,又向誰討道理呢?
宋神宗死後,年幼的哲宗即位,宣仁太皇太后垂簾聽政。蘇軾與王詵分別被召還朝,兩人在殿門之外重逢了。在這之前,這兩個好朋友已有七年的時間音訊全無。當他們各自從多年前那場被稱作西園雅集的文人聚會走出去,到帝國的某一個州境去任官,跋涉了多少山水,又都來到京城的宮殿門外。
彷彿是重回多年前他們出發的起點。只是兩人都已經不同了。
學者衣若芬考證傳為米芾的〈西園雅集圖記〉,其實並不是米芾的作品,而是明朝人的偽作。那是不是一場不存在的聚會呢,託付著後人對一高尚風雅、桃花源般聚會場景的嚮往與想像?
在蘇東坡的詩集裡,題贈給王詵、題王詵山水畫的詩,大多是寫在元祐年間兩人被召還朝,那次於殿門外的重逢之後。也許是,離散多年、各自經歷了許多事之後,兩人的交情又更進了一步;又或是,到了那時,王詵的畫作才更有可觀?王詵的山水畫,現在在北京故宮和上海博物館都有典藏。這一位駙馬爺,經歷了一趟遙遠的旅程,當他終於回到京城,回到那個已沒有了公主、也沒有八名侍妾的宅第裡,是不是比多年前他離開之時冷清多了、也安靜多了呢?
安靜到他終於可以默默地展開紙張,畫一幅山水。
5/04/2006
駙馬爺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