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上出門到銀行去辦事。沿途的大馬路正在進行捷運施工,朗朗陽光底下,機械車輛與鐵皮圍牆成了最主要的風景。忽然想起附近有以前媽媽常帶我去吃的一個小攤子,不知道還在不在?於是就繞路過去看看。
小攤還在。但是沒看到小時候常見的光頭老闆(他總是很日本味地在光頭上綁著扭成繩狀的毛巾),也沒看到後來見過的第二代年輕男老闆。是一位約莫三十出頭,模樣親切溫和的女性在掌勺一一是女兒,媳婦,還是其他家族的成員?我猜不出。小攤是做早上生意的,這時約莫上午十一點,攤子上已經沒什麼客人,放壽司的玻璃櫥都空了,顯然已經過了這一天最主要的營業時間。我問:「還有嗎?還有什麼?」
老闆回答:「有啊。還有米糕。排骨湯也有。」其實不餓,但還是點了米糕和金針排骨湯。「生意還是那麼好啊。」我由衷地說。
她好奇地看著我。也許她覺得奇怪,這樣說話方式分明應是熟客,可是卻記不起看過我這人。
「比較少看到妳呢。」她說。
小攤賣的吃食,是一種奇妙的組合,有日式的海苔捲、豆皮壽司、味噌湯,還有台式的脆腸湯、金針排骨湯、芋頭排骨湯。排骨是炸過再蒸的排骨酥,也可以加冬粉。再就是筒仔米糕。
「壽司都賣完啦?」我說。那個空的玻璃櫃,就是壽司已經賣完的明證。小時候我們非常喜歡吃這裡的海苔捲和豆皮壽司,媽媽常買給我們帶便當。
小攤子做生意的時間,是從早上八點開始,通常不到中午,就賣完了當天的分量。因為位在東門市場附近的一處巷道口,主要的客人也多是到市場去買菜、住在附近,或因跟市場相關工作而早起來到這兒的人。小時候我們常是跟媽媽在去市場的路上,由媽媽領著坐下來點一碗湯或一份壽司。後來不愛跟媽媽上市場了,就變成由媽媽買外帶回來,再把我們從床上挖起來吃。
「排骨冬粉跟壽司喔,起來吃喔!」她總是一打開家門就這樣喊。
這時雖然才十一點多,已經是這個小攤一天營業時間的尾聲了。我坐下來,等排骨湯和米糕上桌時打量著四周。旁邊的樓房拆了,鐵皮圍牆的另一頭正在打新建大樓的地基。戴著黃色工地安全帽的工人大哥走過來:「芋頭排骨冬粉!湯多一點!」又爽朗地笑著說:「啊料不用多啦!」
放在湯裡的高麗菜是漬過的,有點像北方館子裡的涼拌白菜。於是就不似一般加在麵湯裡的青菜,燙成了跟湯完全同樣的味道。而是高麗菜有獨立的酸甜口味,再和湯融在一起,味覺上多了一種層次,而且也能保有新鮮的脆度。再加上香菜、冬菜,以各不相同的口感,烘托著蒸得極爛的排骨酥。確實跟我記憶中的味道一樣,長大後我也從沒在別的地方吃過同樣口味的排骨湯。只是小時候的我沒看過那麼多美食節目和漫畫,說不出以上這段話。
作為早餐,排骨冬粉、米糕、海苔捲的分量算是不小。雖說這家攤子作法比較清爽不油膩,但一大早喝排骨湯,還是跟現在一般人對早餐的想法很不一樣。對我而言這已經算是午餐了。
或許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關於早餐的思維,主要提供給一早便在市場周邊工作、採買、活動,需要食物補給體力的人們。又或許是一些家庭主婦在買菜的途中停下來犒賞自己,順便買午餐回家。換句話說,它是因應著市場周遭的人群生活、流動節奏,而產生出來的一種獨特的早午餐。
女老闆跟我說:「我們要搬了。搬到連雲街。」
「是店面嗎?」
「是啊。還在裝潢。」
這麼說,小攤就快要不是小攤了。變成店面後,營業時間也會改變吧,應該不會只做早上的生意了?連雲街雖然也離這兒不遠,但節奏已然跟這更緊鄰東門市場的區域不同。連雲街某種程度也像永康街飲食商圈的外延,街上的麵店、自助餐店都是做午晚餐生意的。那麼,小攤要脫離早晨市場的生活圈,進入另一種節奏了嗎?
星期六的早上,我又去了一趟小攤子。
這次,時間是上午九點左右,小攤上坐滿了人。掌勺的是從前看過的年輕男老闆,那天親切跟我聊天的女老闆則負責切壽司,此外還有兩三個幫手幫忙端湯打包等。即使如此,老闆們仍然忙得滿頭汗。生意真的很好。
這次點了金針脆腸排骨冬粉。打包海苔捲和豆皮壽司帶走,當作下午朋友們來家裡時配清茶的點心。
這可是星期六的早上呢。小攤上的客人卻都是單獨一個人而來,面對著一碗冬粉或排骨湯,毫無交談地吃著。或許,上傳統市場是件一個人做的事?主婦們從自家屋門走出,拉著菜籃去買菜,跟菜販還價、要蔥要蒜,然後又各自地回家,把食物供應給家裡的孩子∣∣他們睡過頭,但是不必出門就有得吃。
不知是不是巧合,男性顧客都坐在靠近大鍋的那一頭,也許穿著汗衫的他們比較不怕熱氣。比較遠的這端,則是主婦們的區域。在我面前是一位約莫五、六十歲的婦人,戴著翠玉手鐲,兩手分別一只珍珠及瑪瑙戒指。她的衣服並不是昂貴的質料,而且因為上衣跟裙子都是粉紅色,就顯得有點刺眼。但看得出她自有一套美學,有那個年紀人獨有的講究方式∣∣頭髮是在美容院做的,眉毛是紋過的,隨身還帶著摺扇。她吃完一碗冬粉湯,打開摺扇搧了搧風,從包裡取出手帕來擦汗,又拿出粉盒來在鼻頭上補撲了點粉。這樣一個貴氣與俗氣兼而有之的婦人,一早流著汗坐在小攤上吃一碗熱湯冬粉,也是這市場周圍獨有的景象。
同樣的這個星期六上午,在城市其他地方,例如安和路的咖啡館裡,也有人正吃著西式的brunch吧。吃brunch通常不會是自己一個人,那好像應該是件週末早晨跟朋友一起做的事。因為是假日,所以大家都顯得比平常輕鬆些。也許還會抱怨前工作上的事,但也是以一種懶散無所謂的態度,好像那些事情暫時跟自己切斷了關連。或許隨口說著前一晚上的笑話,喝著稀淡的美式咖啡。這樣,吃著作為假期開端的一頓早餐。
而小攤的冬粉米糕壽司捲,乃是另一種充滿台味獨特的brunch。既有排骨酥、脆腸這種台式料裡,又有海苔捲、味噌湯這些由日式轉化為台式食物的混血痕跡。來到這裡吃brunch的人,他們不是星期一到五工作加班、星期六日晚起喝咖啡的中產階級。而可能是全年無休的主婦,或是一大早已經耗費相當體力的勞工。在這小攤子上,黝黑的工人,與戴玉手鐲的貴氣婦人,一同吃著爽口又滋養的冬粉湯。沒有人會抬起頭面對鏡頭講一些從美食節目學來的話。但屬於他們的城市節奏,則在小攤的這個角落,這碗湯、這條壽司捲裡展露無遺。
5/18/2006
路邊攤的Brun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