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0/2006

黑道男子的清明節

清明節,我到放置父親骨灰的寺廟去上香。在牌位前供上水果和蛋糕之後,我到外頭的休息區稍坐。在那裡,意外目睹了黑道男子的清明節。
一般而言,祭祀之後不會馬上離開,要稍微等上一會。這大概是我們活著的人想像死者吃供品需要時間,要是沒等人家吃完就收走,未免太不禮貌了。有不少人在休息區安靜坐著等待,在我右邊是一對母子,國中生模樣的兒子每隔十分鐘就問一次「可以走了沒」,他母親頭也不抬地回答:「十一點才走。」

寺廟裡以錄音帶持續播放著誦經聲。這時忽然爆出一陣騷動。一個長相粗豪,臉膛黧黑的男子大聲吵鬧著闖了進來。有人試圖阻擋他,雙方展開了推擠拉扯。我不太知道拉扯是怎樣發生的。只聽到男子怒氣沖沖地叫嚷著:「你免跟我講這些。我父母甘嘸放在這?我父母甘嘸放在這?」
男子並不高,但是肩膊厚壯,使他整個人的比例呈現一種不協調的三角形,雙腳外八地站立著,是一種習於使用力量的肢體。他看起來比較像是參加黑道圍事、在小攤子上喝米酒、大聲划拳,而不像是會出現在廟裡的人。他重複說著:「我父母甘嘸放在這」,不是在問問題,而是表示旁人無權阻止他。
一個穿著花襯衫的男子拉著他:「大ㄟ,嘜安內啦。」另一個年約六十歲,看起來像是常年擔任寺廟志工的老人,也在勸他:「今日你專程來,表示你很孝順,安內就好。」但那鬧事的男子卻不接受安撫:「免講這些啦,今日我不孝啦!我不孝!對不對?今日我就是不孝!」當他說「不孝」兩字時,拔高音量、瞪著對方,像是在挑釁。或者,是自責偽裝成了挑釁?
寺廟的女尼師父很鎮定,拿出骨灰櫃的鑰匙:「帶他下去看看他母親,他看過就會好一點。」於是一群人又半拉半勸地擁著他離開。只聽見他不知在向誰抗議地吼著:「我不孝啦,免跟我講那些啦。」聲音終究漸漸遠去了。
騷動從休息區離開之後,一直坐在我右邊的那對母子,兒子以一種不屑的口吻說:「他剛剛說『不要跟我說那些』,我心裡想,『不然是要跟你說哪些?』」他是瞧不起那鬧事者的,正在心裡翻著白眼吧。
我忍不住想,「你太年輕,不了解啊。」說不定他的母親也是這樣想的,因為她並沒有回答。有人竊竊討論著:「喝醉了吧。」

我並不知道那模樣像黑道的男子,是不是真喝醉了。我只是想,原來痛苦並不是只發生在我們這種能夠使用言語文字來講述、整理、分析的人身上。我們只是想得太多,寫得太多,牛角尖鑽得太多,於是就把一種痛苦反覆翻成了好幾種層次,切割出好幾個面來。彷彿那些難受的事,每天都產出一新的切面,以新的角度反射外界的陽光。於是你以為那就是比較深刻的痛苦。
但有一種痛苦,它發生在不知道要怎樣講述它的人身上。因此一直是塊狀的,沒有被言語思想稀釋過、切割過。一個粗魯的、暴力的人,他如何面對親人死亡這件事呢?那痛苦究竟已經封存在他內裡多久,怎樣地壓迫著他,使他會在清明這一天,來到存放父母親骨灰的寺廟,大聲地吵鬧,挑釁,威脅,想要從周圍那些無辜馴良、彷彿與他活在不同星球的人身上激發一些反應呢?
霎時我忽然感到,那些我在心裡不斷以想法分析、以文字整理的,自以為是的苦惱。其實我是狡猾的。
歐陽修在他父親死後六十年,於墓道碑石上刻下了著名的〈瀧岡阡表〉。從前我們都在學校課本裡讀過這篇名文。歐陽修的父親死在他四歲那一年,母親貧困守寡將他帶大。有關他父親的性格與風骨,歐陽修是從母親口中聽說的。
在敘述父母生前事蹟之後,〈瀧岡阡表〉的最後一段卻是流水帳式的記錄,詳列歐陽修被賦予的官職,所受的榮顯與俸祿:「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從前學校老師講解〈瀧岡阡表〉,或是我們背課文,重點都是放在前面有關歐陽修母親篤志教子、以及透過母親回憶所認識的父親。這最後一段流水帳,讀起來沒什麼趣味,草草帶過就是。但如今重讀,我覺得這才是整篇文章最教人心酸的一段。

歐陽修的母親說,她之所以能在貧困中堅定守寡來把歐陽修養大,唯一的依恃,是相信以丈夫生前的厚道為人,必定會有出息的後代。是在這樣稀薄虛幻的信念之上,承受了一天又一天貧窮生活結實的重量。
父親死後六十年,歐陽修在書桌前坐下來,寫出〈瀧岡阡表〉的這一天,他已經經歷過許多仕宦生涯的起落。此時他歷歷舉出加諸自己身上的種種權力與榮耀,我相信不是只為了炫耀,而是試圖呼應他母親的堅信,讓她的信念獲得一點實現,好使她吃過的苦不顯得白費。
那是一種單薄的安慰。也許從中獲得安慰的主要是歐陽修自己。
離開寺廟的時候,我看見那黑道男子與老人坐在廟門口的石椅上。老人不知勸慰著男子些什麼,我經過時看見他抓住男子的手說:「這就是孝順啊!」
那男子,已經從先前憤怒的情緒緩和下來,但還沒到完全的平心靜氣。他的手被那志工老人拉著,但他的眼睛看往別的方向。你從他那抓頭、抖腳的姿態,從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猜到他心裡還有許多說不出的、苦痛的念頭在轉,轉速並不與老人溫良的勸說同一頻率。那彷彿是,雖然最終他將要無可選擇地接受老人的好意,默默地從這寺廟離開,但不表示他的苦惱已經獲得了解脫。他就這樣一面被老人握著手,一面繼續被內心無法言說的苦痛折磨著。
那時我想,這真是一個最孤獨的人。他甚至沒有辦法像歐陽修那樣,寫出自己的功勳,來安慰已經死去的父母,安慰自己,以及這個必須有死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