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2006

電子工廠的愛情恰恰

你身邊一定有那種一談戀愛就毀了的女生吧?
鄭文堂跟我聊到他新片《深海》裡的電子工廠。那是個非常冷調的場景。廠房是敞亮的、日光燈照出來的那種白。女工們穿著白色制服,戴著白色帽子,對著放大鏡檢查電子零組件。空間中只有機械運作的嗡嗡聲。女主角佩玉後來就在那裡工作。

「和你過去在社運時期拍過的工廠不同嗎?」我問他。
他說完全不同。社運時期拍的工廠,都是鞋或是衣服等傳統產業,因為產業要外移,工廠要關了,才會有抗爭,才進得去拍社運紀錄片。在傳統產業的工廠裡,工人不必穿制服;機器沒那麼大聲,且有一種節奏;總是會放廣播節目,有音樂,有交談,總之,有人的面貌在裡面。
電子工廠不同,「一條一條的生產線,全都穿著一樣的白衣服。」鄭文堂說。「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麼。」
我覺得,關於我們這個時代愛情的種種,戀人盲目交換的話語:「永恆」啦、「一切」啦,都應該被放進那間冰冷白亮的廠房裡重新理解。在那個女工穿著制服,看不見個人臉孔的世界裡,什麼是「永恆」?
簡單地說,《深海》的故事是這樣:蘇慧倫飾演的佩玉,剛從女子監獄出來,到旗津投靠昔日的獄友,酒店媽媽桑安姐。安姐(陸奕靜)把佩玉收容在她的羽翼保護下,讓佩玉到店裡洗杯子。酒店常客(戴立忍)看上了佩玉,送她衣服,帶她出去,但他不知道佩玉是個對感情有莫名執著的女人,她竟在這些微薄的小惠之上就已經緊緊依賴住男人的感情,把歡場中的一句「我會再來找你」當了真。男人失約後,她開始電話緊迫盯人,失控地追問「我哪裡不好、做錯了什麼」。這麼一來,也不可能再讓佩玉待在店裡了。安姐又透過關係把她介紹到電子加工廠當女工。在那裡,工程師小豪(李威)追求她,她又陷入另一次輪迴。
在你身邊一定也有這樣的女孩。她一談戀愛就毀了。愛情對她是黑洞,一個無法抗拒的重力場,她所有一切都被吸進那個黑洞裡,愛情是人生唯一值得活的事。如果愛情出了差錯,那她的生活、工作,所有的環節也會跟著散架。但越是這樣她的愛情就越會出錯,一開始或許甜蜜,但不久她那種全部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只有兩人沒有個人,分開的時間只是用來等待下次在一起的活法,就會令男人想逃了。

我懷疑在佩玉的眼裡,世界從頭到尾都是一家電子工廠。嗡嗡響著無機的、機械化的聲音,流水線般送來一樁又一樁的事件或人物。這些都是與她無關,某種程度也是不可解的。除非有人愛上她,開始產生個人的感情,那麼她會緊抓住這唯一的、浮出水面的機會,好像她所有的人格只存在於愛情的浮島上。
戲裡頭的男人,其實他們某種程度來講也是很無辜。李威演的小豪,是個普通的、大學畢業三年、在工廠管作業線的工程師。他追求佩玉,根本不知道自己正一腳踩進怎樣的世界。他太嫩了,他說起愛情很輕鬆。要到最後他才會發現,什麼時候他竟打開了她內裡黑洞般的世界,而他根本處理不來。女人像深海,他認識這個女工的表面,淺到只是穿制服的一層表面,還不知道她底下有怎樣的暗礁和漩渦。他輕易給了承諾,而且給得太大——「永恆」、「一切」、「一定」,愛情慣性地使用了這樣虛擬的計量單位。但你知道對一個以愛情為唯一浮木的人,「永恆」、「一切」、「一定」是什麼意思嗎?
在這裡,工廠流水線彷彿又是一層隱喻。流水線是不會等妳的。佩玉與小豪的感情開始出現問題後,她連最簡單的工作都做不了,愣愣看著流水線送來的面板堆積在一起。愛情一處卡住,所有的事都停頓了。她的世界以這樣一種單線的方式運作。這一分鐘搞砸,下一分鐘也像骨牌一樣倒下。她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基礎其實很邊緣而稀薄,沒有錢,沒有親人,有前科。她與她中產階級大學畢業的戀人根本不是對等的。就像他們對「永恆」、「一切」、「一定」的渴望,也不對等。
鄭文堂說,開拍之前他帶女主角蘇慧倫到女子監獄去,看受刑人們的生活,並與資深的女教官談話。蘇慧倫問教官,她看起來像不像會殺人的女人。

「沒有什麼像不像的問題。」教官回答。「太多了。」
阿堂說在監獄的幾天,他確實看到太多年輕、因缺乏日曬而蒼白,且不可思議地清純的臉孔。她們看起來可能就像蘇慧倫,或者說就像妳和我。
《深海》給我的另一個震撼是,我想我內裡一定也存在著一個佩玉。
如果妳認出我和妳之間有一些共同點,而願意我用一種集體的聲音發言的話,請讓我這樣說:我們內裡都存在著一個佩玉。
我們經濟獨立,我們厭惡依賴,我們對關係有一種疏離冷峭的觀點,我們叛離母親們為家庭奉獻的價值…,其實都是為了讓自己不要成為佩玉。人並不只被自己心裡嚮往的典範所吸引,也是被自己害怕成為(或說淪入)的原型所定義。我們是在努力避免自己走上某些路的過程中,逐漸成了現在的樣子。
而之所以必須迴避遠離,乃是因為那原型確實存在我們心裡。像個影子般無聲存在的惘惘威脅。威脅不是來自他者,而是來自自我——那個有可能失足、無助、不顧一切、非理性、弱者的自我。我們已經預知一旦放任自己成為她的後果。所以為她構築了複雜的迷宮,讓她住在心室的底層就好,不要走出來。
但又也許我們心裡也都同樣住著一個安姐。比較世故,比較強悍,多疑地保護著自己內在軟弱的部分。《深海》裡的兩個女性角色,或許正是在這電子工廠流水線般的世界,我們內心存在的兩種原型。她們互為表裡,手牽手一路走下去。錯落的步伐,正像一曲女性的恰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