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的四月,我理了光頭。說起來台灣的男生,多少都理過光頭,或是很短的平頭。但是大部分的女生幾乎一輩子不會看過自己光頭的樣子。頭髮可以做很多的變化,留長,剪短,打薄,留瀏海,染色,挽起來,編辮子,別髮夾。換髮型是一種最容易的改頭換面,比出門旅行還要快速有效率。如果你想要在生活裡做點改變,但肯負擔的風險又沒大到換工作或換男友,那換個髮型已經算是成本最低的了。
光頭例外。不知道為什麼女生理光頭還是被認為是一件需要很大勇氣的事。你可以把頭髮削得很短,染奇怪的顏色,但是光頭,大家還是會說,「不會吧!」或「妳是出家還是出櫃?」頭髮這東西,在文化裡,真的是有被賦予某種意義,現代人就算不是像參孫一樣把頭髮當成力量的來源,也是把它當作一種裝飾,一種表情,或像一件衣服。而我們已經習慣對任何的裝飾、表情、衣服都緊巴著不放,拿掉其中一樣,像是要你繳械似的。
實在沒那麼嚴重。二○○六年,因為修行上的需要,我終於看到自己光頭的樣子。第一個印象是原來我的頭這麼小,眼睛看起來更大,整個比例都變了。鏡子裡的這個人既是我、又不是我。不過是把頭髮理掉而已啊。有什麼東西微妙地改變了。這個改變可能還要花一點時間成形,但是它確實發生了。
理頭髮的那天,晚上我的幾個朋友在一起吃飯,打電話來問我,去不去呢?我說,就去一趟吧,不過有件會讓妳們嚇一跳的事喔。到餐廳的時候我戴著帽子,他們全都轉過來,笑著用一種「妳搞什麼鬼啊」的表情看著我。
我把帽子拿下來,他們就開始大叫。
接下來幾天,大概是我有生以來連續嚇到最多人的日子。看到我的人,當著我的面大叫。沒看到我只聽說了這件事的,在MSN上用表情符號大叫。我這輩子沒有被這麼多人大叫過。他們每叫一次我就再說一次:是的,是因為修行,但是沒有出家,也不是要去踢少林足球,只是理了光頭而已啊。
小芝說,好像很清麗的女尼,但是又有一點妖豔(奇怪,清麗的女尼跟妖豔到底是怎麼連在一起的呢?)。小慈說,看起來像是為了拿金馬獎而落髮的女明星(可能因為那天我戴著帽子和墨鏡)。有人積極地建議我在耳骨上穿幾個環(為什麼光頭就一定要穿耳骨環呢?)。出去吃飯,點完菜後很自然地拿下帽子,麵店阿姨忽然用全店都聽得到的嗓門大聲說「哇妳好酷喔」,真是嚇死我了!(我說謝謝,那可以送我小菜嗎?)還有一天見到從英國來訪的一位世界知名的藝術史學者,留著灰白短髮的他,跟我說的第一個話題是有關電動理髮刀的號數問題。
大家都會開始想在小說或電影電視裡看過的光頭女生,比如說《笑傲江湖》的儀琳師妹(還有人會搞錯講成岳靈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會對我提起賴佩霞,說:「妳知道她嗎,她也是因為修行的關係理了光頭,很漂亮!」但是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完全沒有人提到辛尼歐康諾啊。一個名字被遺忘,就表示它不再會被拿來比較、譬喻,不會再被用來拼湊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了。事實上我也幾乎忘記她了。那天回到家裡我翻出辛尼歐康諾的CD來,聽了一次,然後收起來。
我和人的關係似乎微妙地改變了。當我的朋友們看見我,在第一眼的吃驚之後,接著便會開始尋找語言,試圖描述、解釋我現在的樣子,說好或不好看、說像或不像誰。這些話語,其實也是在重構他們對我這個人的認識吧。我對自己的認識也是一樣,身體與臉孔變得陌生,早上打開衣櫃我想,這樣就不適合穿洋裝了吧。理頭髮,說起來只是一個外在的動作,卻好像起了一種直接的作用,強制地把我從原來那個叫作「張惠菁」的固定形狀鬆脫開來。
於是我們就可以去面對某些更深層、也更基本的東西了。
於是才發現,所謂的「自我」,是怎麼樣一種既狹隘又廣大的東西。以前留著頭髮的時候,那個人是我。理了光頭以後呢,我還是我,這個存在還是存在,卻又好像變了一個人,很多感受不一樣了,我和人的關係也不一樣了。但這個竟然也還是「我」,所以先前對「我」的一些執著是迷信而褊狹的嘍?真正的「我」是很廣大的嘍?它還可以繼續變化下去?生命本身可以容受我從沒有預想過、無法以理性預作準備的變化?
有一天我到學校查資料,遇見一位師長。她看見我的光頭,當然也嚇了一跳。那天我忽然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外表究竟是怎樣的東西?我們認識的自己,有多少是受了別人看妳、或是妳看自己、或是妳想像他人看妳的眼光影響呢?這些交錯而紊亂的視線,我們如何受了它們的牽動,有沒有可能整理成更單純坦白的眼光?在學校的茶水間裡,老師聽著那些還在整理中、混亂而不成熟的想法。
「妳師父是給你棒喝啊。」她微笑而包容地說。「從妳最在乎的事情開始斬斷。」
有時覺得,在這世間發生的許多事,像是投到存在的水塘裡的一塊明礬。在這自我的水塘中,有些念頭浮現,有些沉澱。也許正在逐漸地聚攏形成,一條新的路徑。
4/27/2006
光頭週記
4/20/2006
黑道男子的清明節
清明節,我到放置父親骨灰的寺廟去上香。在牌位前供上水果和蛋糕之後,我到外頭的休息區稍坐。在那裡,意外目睹了黑道男子的清明節。
一般而言,祭祀之後不會馬上離開,要稍微等上一會。這大概是我們活著的人想像死者吃供品需要時間,要是沒等人家吃完就收走,未免太不禮貌了。有不少人在休息區安靜坐著等待,在我右邊是一對母子,國中生模樣的兒子每隔十分鐘就問一次「可以走了沒」,他母親頭也不抬地回答:「十一點才走。」
寺廟裡以錄音帶持續播放著誦經聲。這時忽然爆出一陣騷動。一個長相粗豪,臉膛黧黑的男子大聲吵鬧著闖了進來。有人試圖阻擋他,雙方展開了推擠拉扯。我不太知道拉扯是怎樣發生的。只聽到男子怒氣沖沖地叫嚷著:「你免跟我講這些。我父母甘嘸放在這?我父母甘嘸放在這?」
男子並不高,但是肩膊厚壯,使他整個人的比例呈現一種不協調的三角形,雙腳外八地站立著,是一種習於使用力量的肢體。他看起來比較像是參加黑道圍事、在小攤子上喝米酒、大聲划拳,而不像是會出現在廟裡的人。他重複說著:「我父母甘嘸放在這」,不是在問問題,而是表示旁人無權阻止他。
一個穿著花襯衫的男子拉著他:「大ㄟ,嘜安內啦。」另一個年約六十歲,看起來像是常年擔任寺廟志工的老人,也在勸他:「今日你專程來,表示你很孝順,安內就好。」但那鬧事的男子卻不接受安撫:「免講這些啦,今日我不孝啦!我不孝!對不對?今日我就是不孝!」當他說「不孝」兩字時,拔高音量、瞪著對方,像是在挑釁。或者,是自責偽裝成了挑釁?
寺廟的女尼師父很鎮定,拿出骨灰櫃的鑰匙:「帶他下去看看他母親,他看過就會好一點。」於是一群人又半拉半勸地擁著他離開。只聽見他不知在向誰抗議地吼著:「我不孝啦,免跟我講那些啦。」聲音終究漸漸遠去了。
騷動從休息區離開之後,一直坐在我右邊的那對母子,兒子以一種不屑的口吻說:「他剛剛說『不要跟我說那些』,我心裡想,『不然是要跟你說哪些?』」他是瞧不起那鬧事者的,正在心裡翻著白眼吧。
我忍不住想,「你太年輕,不了解啊。」說不定他的母親也是這樣想的,因為她並沒有回答。有人竊竊討論著:「喝醉了吧。」
我並不知道那模樣像黑道的男子,是不是真喝醉了。我只是想,原來痛苦並不是只發生在我們這種能夠使用言語文字來講述、整理、分析的人身上。我們只是想得太多,寫得太多,牛角尖鑽得太多,於是就把一種痛苦反覆翻成了好幾種層次,切割出好幾個面來。彷彿那些難受的事,每天都產出一新的切面,以新的角度反射外界的陽光。於是你以為那就是比較深刻的痛苦。
但有一種痛苦,它發生在不知道要怎樣講述它的人身上。因此一直是塊狀的,沒有被言語思想稀釋過、切割過。一個粗魯的、暴力的人,他如何面對親人死亡這件事呢?那痛苦究竟已經封存在他內裡多久,怎樣地壓迫著他,使他會在清明這一天,來到存放父母親骨灰的寺廟,大聲地吵鬧,挑釁,威脅,想要從周圍那些無辜馴良、彷彿與他活在不同星球的人身上激發一些反應呢?
霎時我忽然感到,那些我在心裡不斷以想法分析、以文字整理的,自以為是的苦惱。其實我是狡猾的。
歐陽修在他父親死後六十年,於墓道碑石上刻下了著名的〈瀧岡阡表〉。從前我們都在學校課本裡讀過這篇名文。歐陽修的父親死在他四歲那一年,母親貧困守寡將他帶大。有關他父親的性格與風骨,歐陽修是從母親口中聽說的。
在敘述父母生前事蹟之後,〈瀧岡阡表〉的最後一段卻是流水帳式的記錄,詳列歐陽修被賦予的官職,所受的榮顯與俸祿:「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從前學校老師講解〈瀧岡阡表〉,或是我們背課文,重點都是放在前面有關歐陽修母親篤志教子、以及透過母親回憶所認識的父親。這最後一段流水帳,讀起來沒什麼趣味,草草帶過就是。但如今重讀,我覺得這才是整篇文章最教人心酸的一段。
歐陽修的母親說,她之所以能在貧困中堅定守寡來把歐陽修養大,唯一的依恃,是相信以丈夫生前的厚道為人,必定會有出息的後代。是在這樣稀薄虛幻的信念之上,承受了一天又一天貧窮生活結實的重量。
父親死後六十年,歐陽修在書桌前坐下來,寫出〈瀧岡阡表〉的這一天,他已經經歷過許多仕宦生涯的起落。此時他歷歷舉出加諸自己身上的種種權力與榮耀,我相信不是只為了炫耀,而是試圖呼應他母親的堅信,讓她的信念獲得一點實現,好使她吃過的苦不顯得白費。
那是一種單薄的安慰。也許從中獲得安慰的主要是歐陽修自己。
離開寺廟的時候,我看見那黑道男子與老人坐在廟門口的石椅上。老人不知勸慰著男子些什麼,我經過時看見他抓住男子的手說:「這就是孝順啊!」
那男子,已經從先前憤怒的情緒緩和下來,但還沒到完全的平心靜氣。他的手被那志工老人拉著,但他的眼睛看往別的方向。你從他那抓頭、抖腳的姿態,從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猜到他心裡還有許多說不出的、苦痛的念頭在轉,轉速並不與老人溫良的勸說同一頻率。那彷彿是,雖然最終他將要無可選擇地接受老人的好意,默默地從這寺廟離開,但不表示他的苦惱已經獲得了解脫。他就這樣一面被老人握著手,一面繼續被內心無法言說的苦痛折磨著。
那時我想,這真是一個最孤獨的人。他甚至沒有辦法像歐陽修那樣,寫出自己的功勳,來安慰已經死去的父母,安慰自己,以及這個必須有死亡的世界。
4/13/2006
客戶服務練習題
有一天晚上我作了一個夢。夢見像是在一個表演訓練班,老師帶著全班同學做恐怖片的表情練習,並且把學生的表演拍攝下來,一一檢討。
顯然這是一群菜鳥學生,大概是剛入學的吧,因為所有人的表演都毫無說服力,就是那種瞪大眼睛、張開嘴巴,就當作恐怖的無聊演出。而且非常之平板,完全沒有什麼恐怖的心理層次這種東西。恐怖應該有很多種吧,比如說,是不是應該有一種已經很驚嚇了、但是心裡還害怕著接下來會看到更恐怖事物的表情呢?還有一種是完全冷不防的,被突然冒出的狀況嚇到的表情?這兩種恐怖表情應該不太一樣吧。當然,拿這種不同層次的恐怖感來要求學生,可能是太強求了。總之夢裡是一群完全掌握不到技巧的新生,齜牙裂嘴地想要說服別人他們很害怕。如果是現實生活裡看到這樣的畫面,我應該會控制不住地笑出來吧。
在這些菜鳥新生們練習的時候,老師忽然問起有個某某學生為什麼沒有來出席?有同學替他回答,他為了去幫老師辦一個什麼事情,這堂課就不上了。老師很不以為然:那些事情可以之後再辦,叫他還是要來上課。
這個夢境有一點讓我感到蹊蹺。那就是,在這個夢裡,我到底是誰呢?一般的夢境,作夢的人會有一個第一人稱的觀看位置吧。但在這個夢裡,我不知道我是從誰的角度看事情的。是那些演不出恐怖表情的菜鳥學生,是老師,還是那個自以為都會了、以為有更重要的事,可以缺課的不在場學生呢?
也許我占據的是一個流動的,游移的視角,比較像中國畫,而不是文藝復興之後有單一透視焦點的西畫?是散焦的、同時擔任所有角色的,而不是牢牢附著在一個固定的身分上?
第二天,我在電話裡跟一家軟體公司發了狂火。
我自認不是那種很難搞的消費者。印象中唯一一次以消費者的身分寫抗議信是好幾年前,看到一本川端康成的小說,錯字非常扎眼,甚至連主角的名字都前後翻得不一樣,讀得實在受不了才email投書去出版社。事後我想,如果不是川端康成的話,我可能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因為是川端的關係,對比他筆下細膩的世界,那些漫不經心的錯誤顯得格外刺人。
大概兩個禮拜前,我用傳真訂購了軟體的更新授權,拿到授權碼後無法使用,打了訂購單上的技術專線電話去詢問,得到的答案是訂錯商品了,他們建議我應該先訂正確的商品,再取消先前的訂單,辦理退費。問題是,當我按照技術服務人員的建議在網路上訂了正確的商品,填寫了取消訂單的資料傳出,卻得到回覆說,先前的商品是由另一家經銷商賣出的,所以我必須再打電話去那家經銷商,取消訂單。
原來這事情是被分成兩個層次來處理。技術專線屬於軟體公司本身,支援客戶對軟體使用的問題,也有網站直接提供軟體訂購服務。但是同時也存在著其他的經銷商。我有點像是走錯了一扇旋轉門,就通往不同的公司。
問題是當我打電話去那家經銷商時,對方服務人員口氣不佳地責怪我為何打電話到技術專線,而不是直接跟他們取消訂單,導致他們已經向信用卡公司請款,現在還得去申請退款,造成他們作業的不便,而且我必須自己負擔一百元的信用卡退費手續費。
這真是夠了。「技術專線的電話號碼也是明文寫在你們的訂單上的,我是按照訂單上的電話號碼打的耶。你也從我們消費者的角度想一想,我作為一個消費者,怎麼知道訂單上的兩支電話號碼,分別是連接到兩家不同的公司?怎麼可能知道要打這一線、而不是另一線?」
對方的人員很不客氣地回答:「我們的訂單完全沒有錯。而且信用卡手續費不是你出,難道是我出嗎?」
對方的態度讓我大為發火。但即使發火還是沒有用,雙方各持己見,我堅持我是按照他們訂單上提供的號碼打,她堅持訂單上的訂購電話而不是技術專線才是我該第一時間撥打的電話,對話完全沒有交集可言。在這種狀況下,我很明白我缺乏那種奮戰到底的決心,如果要在這個城市的商業機制裡爭取到一筆退費,需要那麼劍拔弩張的話,我覺得這整個系統實在是太令人沮喪了。像這樣的爭論,通常最後都是我以「唉,怎麼說也說不通,算了」作罷。我是個缺乏戰鬥意志的消費者。
掛上電話後我想,那位客服人員的理直氣壯,真是不可思議啊。只從自己處理事情的方便性來思考、單一而粗暴的視角,使她看不見在他們公司自己印的傳真專用訂購單上,分明寫明著技術專線電話號碼,卻又說我不該打那個號碼,難道不是很矛盾嗎?
但是,為了在爭論中求勝,大概無視矛盾地堅持己見還是比較有效的方法吧?是不是因為我太厭惡爭論的徒勞,導致我總是在這種毫無焦點的爭議上太快地「算了」?最終還是那種完全不考慮對方立場的單一視角,才能在爭執中最有效地武裝自己?
雖說並不期望會收到回信,但是我還是寫了一封客戶投訴的email給軟體公司。這是多年來,繼川端康成小說之後,我所寫的第二封消費者抗議信。出乎意料地,我在當天就收到了軟體公司的回覆與道歉。軟體公司客服人員使用的語言,解決問題的提議,都比較接近,對話的平台。這樣講可能對那經銷商有點刻薄啦,可是老實說我有一種「終於回到文明世界」的感覺。
可能我們太習慣這個客戶服務的世界,打電話到信用卡公司、行動電話公司,都會聽到那種從容有禮的聲音,恰如其分地為你回答、解決所有問題,以至於我們已經習慣這種平順、不需要提高聲音的有效溝通。有一天碰到處理方式比較粗糙的公司(說不定是家小規模的公司,沒有投資在客戶服務訓練上),就會有種「推錯了一扇旋轉門,發現門外還是恐龍時代」的感覺。
也許這世界完整的面貌本就是如此。許多旋轉門,通往許多不同的規則與溝通方式,另一家公司的文化、另一個人的人生、另一種說話的節奏。本來就不能期待,電話另一頭永遠都是完美的客服人員。我們每一天的經驗像是《霍爾的移動城堡》裡的那扇門,你轉動門上的指針,它就開向不同的街道或荒野。
我想起夢裡的恐怖片練習題。我們在這城市的生活裡,好像也不斷在練習著各種的表情,能有多少層次的發怒、或是嘻笑呢?看著自己的情緒,我們既是生嫩的練習生,也是指導老師,有時又像是想找著藉口、想從這一切逃脫的,蹺課的少年。
4/06/2006
普魯斯特問卷
小慈說她們那兒的一本雜誌,有個叫「普魯斯特問卷」的固定欄目,每期拿一組同樣的問題問不同的受訪者,問題從「你認為最幸福的時刻」、「最害怕的事情」、「最佩服的人」,到「你認為最膚淺的痛苦」、「最被高估的美德」…。認真去想的話,其實並不很好回答,有的受訪者乾脆說,最害怕的事就是回答這種問題。
我到北京,借住在小慈的公寓裡時,她拿出這份問卷來問我。我回答得稍微遲疑她就說:「不可以想那麼久!」簡直就像地主鞭打怠工的奴隸嘛!這個遊戲的目的,是要我說出最直覺、不假思索的答案。我也覺得好玩,趴在沙發上配合她一問一答:「最膚淺的痛苦?」「失戀。」(因為老是繞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嘛。)「最被高估的美德?」「叛逆。」(叛逆去做就好,一被當成美德成了個姿態,就一點價值也沒有了。)
進行到這一題時,我答不上來了:「你所擁有最奢侈的東西是什麼?」
最奢侈的東西?地主小慈的鞭子在頭上呼呼響著:「快點!不可以想!」其實我就算把家裡的東西想一圈,也想不出什麼稱得上奢侈的東西。
所謂奢侈,應該是指價格遠遠高於實用的東西吧。要從這個角度想的話,我覺得全身上下最奢侈的就是我的個性了。它總是做出一些我其實付不起代價的事,鑽著不該鑽的牛角尖,在整個宇宙那麼大的世界裡把自己逼到不明黑洞的邊緣;有時莫名奇妙地誠實(「大家都是這樣想的,只是沒有人會像你這樣說出來啦!」有一個朋友曾經這樣對我說),有時又不可理喻地彆扭虛偽。這些性格裡的小小慣性傾向,嚴格講連惡習都還稱不上,卻給我帶來多麼巨大的成本。它們令我嚮往我所不了解的事,迷戀我不熟悉的情感,卻對身邊的事不屑一顧。總是在回望時才發現,原來從一開始就註定會付出這樣的代價啊。
我忘了我是怎麼回答像益智節目主持人般催促著答案的小慈。也許我回答她:「時間」。但我心裡想的其實比時間更複雜許多。是那些在時間中,因為我的性格,而像鐵砂被磁鐵吸引而來的事。
或許並不是只有我是這樣的。或許「自我」這東西正是每個人身上最大的奢侈品。我們大聲地說著要這個、要那個,說自己是這樣、是那樣,在不知道代價的情況下,執著著不可執著的事物,是多麼地不計血本啊。沒有一只名牌手袋,或是鑲鑽腕表,比「自我」這個配備更奢侈。而且這筆消費是一輩子的,你無時不刻不是在為它付出點什麼。任何一種自我,都有它的成本。
在北京天氣漸漸回暖的那幾天,我與身邊的一切有一種模糊遙遠的感覺。拎著兩件行李,從上海來到北京,住進了小慈的公寓,晚起出門散步,到一家街角的咖啡店裡,點了咖啡、吃一塊蘋果派,翻著店裡那些給外國觀光客看的雜誌,看它們用日期與地址索引城裡的方位與生活。畫展,劇場,電影,新開的餐廳、酒館與Spa。咖啡店的隔壁是一家賣進口食品的小型超市。所有的國際大都市都會有這樣一些據點,它們比其他角落更敏捷快速地調整成和世界各地相似的樣貌,以便毫無摩擦力地接受外來訪客。一種網絡,讓你快速地進入城市的表面。當然也只是表面。
這幾年北京大幅度地進行著拆建。出發前沈帆說想帶我去看看前門一帶的老房子,等我到的時候房子已經拆了。她非常盡責地想為我尋找更多老北京的角落,帶我到從前梁思成規劃設計的中軸線建築,讓我從那裡望見景山;在夜裡沿著紫禁城的護城河走,看那些打了光的角樓。沈帆實際上比我還小幾歲,但這樣跟著她、在這個我所不熟悉的城裡竄時,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小孩。有時我想,她是不是看出來了呢?看出來有一半的我總在另一個世界的邊緣,所以小心地拉著我,怕我一不留神就掉進那個不知位在宇宙什麼座標的黑洞裡去。
離開北京的那天早晨,我出門散步尋找一杯咖啡。因為住的地方位在使館區,一路有許多穿軍服的警衛站崗,有些地方拉著禁止進入的隔離線與拒馬。這些我都沒特別留意。直到在一個路口,守衛攔下了我:「小姐,妳要去哪兒?」
那時我才發現,我說不出我要去的地方。我缺乏適當的詞彙名稱,能用來指稱我要去的地方,說不出像是「東區」,或是「SOHO」,或是「西門町」這樣的具體名稱。我只好胡亂指著一個方向,說:「去那裡。」
他說:「這條路封了,妳繞一下吧。那邊三條路都可以走。」
於是我就走了另一條路。
那條路為什麼封了呢?正在準備舉行什麼樣的會議活動嗎?有重要的國際訪客嗎?有高官出來巡視嗎?作為一個城市的外來者,我還沒能把城市空間與它發生中的新聞消息連結起來,便什麼都不知道地走了另一條路。我繼續沿著日壇東路散步(受了守衛問話的刺激,我開始留意路名的標誌了),找到前天吃早餐的那家咖啡店。
我想用「普魯斯特問卷」,來問這個變化中的城市。請問,你所擁有最奢侈的東西是什麼呢?你認為最重要的美德是什麼呢?是進步,秩序,活力,繁榮嗎?是不斷的拆建,重組,更新,不斷生成中的新的生活方式嗎?是你屬於一個巨大的國家,因此在都會之外又擁有廣大的鄉間為對照,在發展現代性的同時於暗影中封存著過去的傳統,這樣巨大激烈的反差、獲得及失落、價值的對照和提醒嗎?是一種對富裕與強大的渴望嗎?是一種懷舊嗎?是你既安頓了數百萬人,又使他們流動嗎?
請不要想,請給我立即而直覺的回答。
城市沒有回答我。它或許也像我們每個人一般,把個性中最複雜的部分,隱藏在不可明說的位置。像我們每個人在時間之中,因著性格中的傾向而招來許多事件、奢侈地付出與獲得,城市也同樣有它不可不承受的背面。幾個小時後,計程車沿著一條城市表層血管般的運輸線,帶我離開了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