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從櫃檯後探出身子的人就是老古:「我剛好煮了咖啡,妳來一點嗎?」他說的是中文。
人類初次遇見另一個人類的時候,會採取一定的社會距離。至於何謂適當的社會距離,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標準。這老闆看起來人很好,但以第一次見面而言,他的口氣也太親暱了。陌生人的親暱觸動拉拉微小的猜忌:「你誰?我跟你很熟嗎?」這就是為什麼她不正面回答老古的詢問,而是轉移了話題。轉移話題是重新掌控、調整社會距離的一種方式。她掃視了小店書架上的分類:「嗯……沒有關於命運的書嘛。」
「命運?」「書店的名字F8……」拉拉說:「英文唸法是Fate──命運的意思吧?」
「非常好!」老古響亮地說,把拉拉嚇了一跳。他看上去真是興高采烈。「其實沒那麼大學問,是因為我的雙胞胎孫女都喜歡F4,乘以二就是F8。」
這也太……拉拉忍不住笑出來:「您給書店取名字可真…真隨性呀。」
「妳本來想說『真隨便』吧?也可以呀。」老古呵呵笑。「不過是個名字嘛。」
好感度上升,戒心解除,拉拉接受了老古用賽風壺煮的咖啡。人類雖然會企圖拉鋸社會距離,但同樣也會無意識地、接受來自反方向的調整。
「咖啡豆烘培後的第三天,最適合喝。妳看看。」老古把他自己烘培的咖啡豆舉到拉拉的鼻子前。豆子表面亮著一層油光。拉拉用力吸氣。
「妳說命運啊,」老古接著說,「我這兒雖然沒有一架書在分類上寫著『命運』,不過,也跟命運扯得上關係吧。你看,這些書的作者,有生在一千年前的,有住在今天的舊金山的,有去爬珠穆朗瑪峰失蹤生死不明的,有一輩子和自己腦中幻覺對話的。」
「老闆你是說,這些都是命運嗎?」
「我不知道。妳覺得呢?」
「如果是的話,老闆你豈不是一個賣命運的人?」拉拉笑著說。「這些人活過的命,變成書,喔,也有CD,」她看到牆上一小架CD。「翻譯成各國語言,加上側標或書腰帶,你再賣給我?」
「這倒不錯。」老古呵呵笑。「幸好我只需要賣它們,不需要替他們活。」
「幸好我也只需要買書看,也不需要替他們活。」拉拉說。「像我這種平凡人,人生最好很簡單。複雜的事留在書裡就好了。」她隨手從靠近的書架上,拿起一本書,是宋慶齡的英文傳記。拉拉當然聽過宋慶齡。前頭說過,拉拉認為傳奇屬於歷史,眼前的時間由平凡人與瑣事構成。至於歷史與眼前之間,則是……
門上的串鈴又響了。有人開了門。「回來啦?」老古招呼。
轉過臉去的那一瞬間,拉拉感受到巨大的恐怖。她還沒看清楚進門的是誰,卻感覺有人一手高舉、抓著尖銳的武器,以極快的速度向她刺砍過來。拉拉下意識舉手去擋。
實際上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默默走到櫃檯前,拉開一張椅子坐下。
拉拉的手臂還舉起在空中,遮擋著自己的臉。
「我給妳們介紹一下,」老古說:「她叫孔雀。」
拉拉與孔雀相遇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拉拉都認為那就是命運。
第一次見到孔雀的那一天,她內裡有什麼被猛烈地襲擊,死去了。在那死亡的基礎上,她開始認識孔雀,與經由孔雀,向她洩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