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4/2007

命運書店

    門上掛的串鈴晃動,叮噹響了一通。拉拉進了書店。

    「喔。」從櫃檯後探出身子的人就是老古:「我剛好煮了咖啡,妳來一點嗎?」他說的是中文。

    人類初次遇見另一個人類的時候,會採取一定的社會距離。至於何謂適當的社會距離,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標準。這老闆看起來人很好,但以第一次見面而言,他的口氣也太親暱了。陌生人的親暱觸動拉拉微小的猜忌:「你誰?我跟你很熟嗎?」這就是為什麼她不正面回答老古的詢問,而是轉移了話題。轉移話題是重新掌控、調整社會距離的一種方式。她掃視了小店書架上的分類:「嗯……沒有關於命運的書嘛。」

    「命運?」「書店的名字F8……」拉拉說:「英文唸法是Fate──命運的意思吧?」

    「非常好!」老古響亮地說,把拉拉嚇了一跳。他看上去真是興高采烈。「其實沒那麼大學問,是因為我的雙胞胎孫女都喜歡F4,乘以二就是F8。」

    這也太……拉拉忍不住笑出來:「您給書店取名字可真…真隨性呀。」

    「妳本來想說『真隨便』吧?也可以呀。」老古呵呵笑。「不過是個名字嘛。」

    好感度上升,戒心解除,拉拉接受了老古用賽風壺煮的咖啡。人類雖然會企圖拉鋸社會距離,但同樣也會無意識地、接受來自反方向的調整。

    「咖啡豆烘培後的第三天,最適合喝。妳看看。」老古把他自己烘培的咖啡豆舉到拉拉的鼻子前。豆子表面亮著一層油光。拉拉用力吸氣。

    「妳說命運啊,」老古接著說,「我這兒雖然沒有一架書在分類上寫著『命運』,不過,也跟命運扯得上關係吧。你看,這些書的作者,有生在一千年前的,有住在今天的舊金山的,有去爬珠穆朗瑪峰失蹤生死不明的,有一輩子和自己腦中幻覺對話的。」

    「老闆你是說,這些都是命運嗎?」

    「我不知道。妳覺得呢?」

    「如果是的話,老闆你豈不是一個賣命運的人?」拉拉笑著說。「這些人活過的命,變成書,喔,也有CD,」她看到牆上一小架CD。「翻譯成各國語言,加上側標或書腰帶,你再賣給我?」

    「這倒不錯。」老古呵呵笑。「幸好我只需要賣它們,不需要替他們活。」

    「幸好我也只需要買書看,也不需要替他們活。」拉拉說。「像我這種平凡人,人生最好很簡單。複雜的事留在書裡就好了。」她隨手從靠近的書架上,拿起一本書,是宋慶齡的英文傳記。拉拉當然聽過宋慶齡。前頭說過,拉拉認為傳奇屬於歷史,眼前的時間由平凡人與瑣事構成。至於歷史與眼前之間,則是……

    門上的串鈴又響了。有人開了門。「回來啦?」老古招呼。

    轉過臉去的那一瞬間,拉拉感受到巨大的恐怖。她還沒看清楚進門的是誰,卻感覺有人一手高舉、抓著尖銳的武器,以極快的速度向她刺砍過來。拉拉下意識舉手去擋。

    實際上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默默走到櫃檯前,拉開一張椅子坐下。

    拉拉的手臂還舉起在空中,遮擋著自己的臉。

    「我給妳們介紹一下,」老古說:「她叫孔雀。」

    拉拉與孔雀相遇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拉拉都認為那就是命運。

    第一次見到孔雀的那一天,她內裡有什麼被猛烈地襲擊,死去了。在那死亡的基礎上,她開始認識孔雀,與經由孔雀,向她洩漏的世界。
 
 
三少四壯集 070624

6/17/2007

滿月之夜

「孔雀是克服蛇毒的象徵。把毒物消化為養分長出彩色的羽毛,乃是妳的命運。」孔雀的師父跟她說過這樣的話。

但現在孔雀的困擾是,她不知道她在舊金山的目標是什麼。

三個月前孔雀照師父的指示來到舊金山,找到了老古。老古在一條僻靜的街上開書店,書店靠窗角落擺兩張桌子,也算作咖啡館。他讓孔雀住進書店樓上的房間。房間很小,有面長窗可以往外看天色,或望底下的路人。
老古沒問孔雀是來做什麼的。一早來給書店開門時,遇見孔雀正要出門,他總是笑嘻嘻說:「妳們年輕人,悠著點兒。」孔雀點點頭。她自覺已經很「悠著點兒」了。三個月來她什麼也沒做,只是等。孔雀的英文不好。在舊金山她除了老古誰也不認識。她在猜,師父讓她到這麼個語言不通的城市來,是為什麼。是訓練?是考驗?還是有什麼工作要執行?

早上她放出紙人,按紙人指引的方向,出去晃一圈。要是紙人沒什麼動靜,她就留在書店裡幫忙。幸好孔雀咖啡煮得還行。

出去晃悠時,也是目的不明確的。她對身邊的一切都留意。四面八方,許多事同時發生,一切都可能是關鍵。

紙人在一個背包旅行者模樣的人身邊打轉。她跟著他走過幾條街,看出那人懷帶著憂傷。她觀察著,漸漸代入他的速度,蒐集他的節奏。雖然她還不知道有什麼用處。

只是看,只是經驗,只是蒐集。

在牛仔褲廣告看板前,蒐集了過路女孩對腰身的焦慮。在精油店門口蒐集到淨化的渴望。在一個醉倒人行道的流浪漢身邊,蒐集到他腦子裡重複哼著的一小段兒歌──他已忘了一切只記得那個旋律。

廣場邊的電視牆,播放了一個亞洲樂團拍的飲料廣告。主唱的眼神和一年前不一樣了。一定發生了什麼,他們的歌迷不了解的事。其他團員盡力在掩飾,模仿一年前的青春洋溢。但在孔雀眼裡,那幾秒鐘眼神短暫裸露的世界,比廣告最後定格的飲料牌子更清晰放大。

三個多月過去,她終於還是開始煩躁。她知道她不斷從周遭揀擇出訊息,但不知揀擇是否正確。因為不知道目標,所以也不確定該看哪裡,看什麼。她該做準備嗎?

師父一直沒有消息。

這天孔雀在外頭耽到很晚才回書店。老古竟也還在,慢騰騰擦著他的賽風咖啡壺。

「坐吧。」老古說,倒了半杯牛奶給孔雀。「年輕人呀,悠著點兒。」

對這無關痛癢的話,孔雀忽然一陣不耐。她抬起臉,目光在空中正對上老古的,一遇就愣住了。老古兩眼牢盯住她,笑容後壓著一抹嚴厲的眼色。她一驚,他已恢復為尋常的笑臉,說句bye,走了。

孔雀尋思,老古是在責備她沒聽懂?「悠著點兒」?那眼神與話聲啪地打開了一個檔案似地,叫出師父交代過的一句話:「安住於無功用中。」這老古是怎麼認識師父的?奇怪她從沒想過要問。

睡到夜半,無預警地醒來,好像夢被人硬生生截斷了一樣。窗子正對一輪寒白的滿月。她躺著,很清醒,腦子持續在想,怎樣看那輪月亮?它是寧靜的?還是可怖的?或什麼也不是,只是個無機的天體?她盯著看。那鋒利的白色存進記憶。她對它的一無所知也存進記憶。

她又繼續等待著。在天亮以前,間隙般的時間裡。


三少四壯集 070617

6/10/2007

孔雀

孔雀打開窗戶,迎風放出了紙人。白色的,薄紙剪成的人形,在她手心裡立起來,作揖般地彎了彎、打了個轉,朝北邊飛去了。

將醒之時,孔雀看到一種極為輕亮的藍色。彷彿是那顏色在腦中啟動了她醒來的程序,她睜開眼睛,想起一件很久以前、小時候的瑣事。

她在小學的圖書室裡,和幾個小朋友一起,圍著一個不認識的老師,還有老師面前的一個大地球儀。老師指給他們看赤道,南極,北極,南北回歸線。他轉動球體,手指敲了敲支撐球體的金屬軸,停在軸的頂端。

「這個方向,」他的手指離開軸頂,往空中畫出一條延伸的虛線,「指向一顆星星。有誰知道那是什麼星?」

火星?天狼星?孔雀的小朋友們搶著猜。那些是家裡會給他們買科學讀物的孩子,把書裡的名詞背下了,有機會時拿出來展示。

孔雀說:「北極星。」

老師循著話音轉過臉來,找到了孔雀。他的目光在孔雀臉上停留了幾秒,露出驚奇讚許的神色。孔雀只是作了個猜想,北極上空的星星不應該就是北極星嗎?她沒預期會受到這樣大程度的讚賞。那注視使周圍的其他小朋友們,像電腦螢幕上不適用的選項般,變成了灰階──他們這時也受了老師目光的影響,一起轉過來看著孔雀,像向日葵轉向太陽。孔雀感到不自在,但虛榮。

說到底,那只是個不認識的人的注視。孔雀不記得那天她們為什麼不在教室上課,而是在圖書室裡。她甚至不確定那是不是學校的老師,也許只是個隨機出現的大人,例如,一個推銷地球儀的人?為什麼那陌生人一時的讚許,足以令孔雀感到光榮?彷彿她身上有什麼旁人沒看出的才華,突然被公開地指認了。

孔雀掀開被子,下了床。這一夜好像做了許多夢,全不記得了。醒時浮現的只是這件發生在很久以前,微不足道的小事。

孔雀已經從經驗裡學會,偶然想起的小事,其實不偶然。它會是有用的。雖說她現在還不知道它的意義。它可能是解決什麼事的關鍵,或是一個提醒。

那些她夜裡做過的,一醒即忘的夢境,也是有用的。她知道自己像是個存儲器。或說像投幣販賣機,有入口、有出口。一到晚上她的意識開放給許多力量搬動、整理。存儲在她體內的資訊有的聚合、有的解消,有的浮現、有的沉埋。最後從記憶裡翻出這件事來。它是經過一夜組合出來的訊息,是個結論。它像一小枚代幣,匡噹掉落在販賣機的出口。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內,孔雀煮了咖啡,吃了烤麵包。把餐盤和馬克杯都洗淨收拾好後,她擦乾手,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個木匣子。從木匣子裡她取出一個薄紙剪成的人形。

孔雀打開窗戶,迎風放出了紙人。白色的,薄紙剪成的人形,在她手心裡立起來,作揖般地彎了彎、打了個轉,朝北邊飛去了。

紙人在風中越升越高,越飄越遠。搖晃的身形,被看不見的浮力托著。任何一點微細的阻礙或推力,都足以改變它的方向,最後達成的行進,是力量平衡的結果。它是一種最微賤的存在,被各方擺佈,但能為孔雀蒐集到她無法察知的情報。──有什麼比在風中打旋的落葉或紙片,更敏感於風力的變化?

接下來,紙人會帶孔雀去她該去的地方。


三少四壯集 070610

6/03/2007

停車場一劫

紅燈亮了,拉拉停下車來。她租了一輛車暫時用著,在這城市沒有車是不可能的。

拉拉遭到搶劫的消息,很快在公司和朋友圈中傳開了。不斷有人打電話來,安慰她,問她事情的經過,再安慰她。

作為安慰的一部分,他們會感嘆,治安真的太差了。同為華人的朋友會問,搶匪是黑人嗎?還是拉丁裔的?這時就洩漏了族裔間的互不信任。非華裔的同事不會這樣問,但他們可能會說哪些街區是去不得的。人用各種區塊界線戒備自己,分類他人。

拉拉回答:「我知道的,我沒事了,謝謝」。掛上電話的時候,卻說不出為什麼,加倍地疲累。

對這些問題、與同情,拉拉覺得很不適應。他們是善意的,試圖將談話著床於自己和拉拉共同的站立面:華人,或城市中產階級,無意中透露一種「我們是這樣的,別去靠近那些不同的人,危險」的訊息。

但拉拉感到她似乎不站在這些談話的著床處──那個「我們是這樣」的假設上。這很奇怪,因為她確實是跟他們一樣的。他們是她在工作場合見到的同事,是她在週末聚會見到的朋友。跟她去同一種超市,在同級品牌店買東西。屬於同一種族裔,或是來自同一個家鄉。

這些她熟悉的人,在搶劫事件之後,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拉拉覺得,跟他們相處變得費力氣了。

例如她很難解釋一種感覺──覺得搶劫的人好像跟她一樣地害怕。他的聲音凶惡高亢,但明顯緊張,拉拉把皮夾掏出來時,他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恐怕她與搶匪之間有著某種微小短暫的共同點,甚至大過與她熟識多年的朋友們。他們在那停車場裡,同時、而分別地,恐懼著。

那是她的朋友們沒經歷過的事。他們只問:是黑人?還是拉丁裔?

一樁搶劫事件,在時間的白牆釘上了一枚掛釘。一部分的拉拉還掛在那裡,也就從那裡,與她的朋友們析離開來。但拉拉和她朋友們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何嘗不是許多掛釘的產物?家鄉,收入水平,一張學歷,一個身份。

搶匪拿走拉拉的皮夾、手機,用拉拉的車鑰匙開了門,鑽進車裡,把車開走了。

拉拉發現自己被留在停車場上。她被另一種恐怖所裹挾。黑暗,敞開,沒有障蔽的空間,失去了她原本應當鑽入的洞穴,在一個才剛剛以暴力迫近她的世界裡。

幾天後,警方通知有人撿到拉拉的皮夾子。所有證件都在,只丟了現金。搶劫者一直沒被抓到,消失在城市裡了。本來就是無數素不相識的人當中的一個,現在也就恢復為那麼一個不相識的人。拉拉想,即使再見到,她也認不出他的。在一個夜晚,隔著尖銳的金屬片,傷害的可能性劍拔弩張,恐懼對立撞擊在一起。這兩個人,在那短短幾分鐘時間裡,身處彼此感知的中心,對方的形象與一切細微動作被放大,比愛人還要濃縮的凝視。太怕到看不清。

紅燈亮了,拉拉停下車來。她租了一輛車暫時用著,在這城市沒有車是不可能的。

馬路兩端的人群,向東走與向西走的,在拉拉的眼前靠近,交雜,融合為一片。假期快到了,許多人上街採買。許多人當中許多不會記得的面孔。

兩個小時後,拉拉遇見了孔雀。


三少四壯集 07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