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2007

夢的技藝

    那晚在夢裡,孔雀再無猶豫。她筆直穿越了人群,到盡頭處,便看到一個女中學生。

    孔雀十八歲開始學習夢的技藝。一開始是簡單的習作,讓她在夢裡找某樣東西。

    要找的東西,在夢裡往往會變形成另一種模樣。她必須觀察東西的性質、特徵,找到變化的線索。例如一罐藥草,在夢裡可能是一隻鳥,以其氣味的形狀,在她身邊撲著翅膀。

    接下來,習作進階到找人。這下更困難,因為人的可變性更大。

    例如有一次,她的作業是要在夢裡找對門鄰居的呂叔叔。呂叔叔是被視為模範父親的那種男人,有兩個兒子,一家處得挺和樂,但在孔雀眼裡,他沒什麼特徵。怎樣在夢裡找一個沒有特徵的人?

    連續幾個晚上孔雀的夢都十分擁擠。第一天夢見在大街上,孔雀走進人群,試著從中分辨出呂叔叔的面孔。但每個人都長得很像,也都笑嘻嘻的,談些天氣之類的事。好像這些人都很光滑,不大彼此碰撞。後來,孔雀開始覺得那些一致的笑容,其實是個噩夢。

    第二天她又夢見這些人,像草一樣,風吹過來就全朝同一個方向倒,光照下來就對同方向抬頭,仍舊是笑嘻嘻的──笑嘻嘻的一整片。孔雀心裡的恐怖感更升高了。她走進人這片形草叢裡,馬上又逃出來。人形草有一種集體的力量,撫化著,歸順著,彷彿要吸收她,讓她跟他們一起搖擺,抬頭,低頭。孔雀嚇出一身汗醒來。

    孔雀的師父不高興了。「竟然會被這個夢嚇到,真是匪夷所思。」

    挨了罵的孔雀不敢再耽擱,還得繼續找。她想辦法在白天觀察呂叔叔。學校一下課她就衝回家,在陽台上守望。呂叔叔從巷口拐進來,她就出門,在樓梯間來個相遇。呂叔叔和善地開口招呼:「下課啦?」孔雀就趁這幾秒鐘時間,留意他的線索。

    連續遇見了幾天,呂叔叔的招呼也變長了:「功課忙不忙?妳都這麼早回家呀,我兒子要是像妳就好了,他下課總要跟同學打球打到天黑。」

    他說話聲音不高。他穿衣服是乾淨齊整的,領口上別著一只胸章,可能是公司的標誌。有時候他說話聲音會拖慢,也許是疲倦了,邊說還邊想著下一句,但還是溫溫慢慢地把話說完。「下次來我們家玩嘛。妳小時候天天來玩,現在都不常來了。」

    第七天,呂叔叔比平常晚回家。回來的時候身邊多了個老人,是呂叔叔的父親,從南部北上來了。孔雀又故意在樓梯間遇見他們。

    呂叔叔給他們介紹:「我父親,妳小的時候見過。記得嗎?」

    老人在樓梯上停下來站定,穩穩地看著孔雀。老人七十幾歲,目光相當有神。孔雀感到這是個不簡單的老人,該是房裡保有一小架子殘舊書籍的老派人。呂老威嚴地向孔雀點了點頭。

    和呂爺爺在一起時的呂叔叔,有點不同,衣服上好像也少了什麼。孔雀邊走邊回想,進入便利商店時,在那聲「叮咚」「歡迎光臨」裡想起來了,呂叔叔今天沒別公司胸章。

    孔雀想,呂叔叔在他父親面前是自卑的。即使他留過洋,薪水是父親的倍數,也負擔了貸款買房的家計,保障了全家人的無虞生活,但他父親身上仍然有他無法企及、不能了解的什麼,令他深深自卑著。在他父親面前,呂叔叔會下意識地不去像一個對企業忠誠的模範經理人,而想要更像他父親的兒子一點。

    那晚在夢裡,孔雀再無猶豫。她筆直穿越了人群,到盡頭處,便看到一個女中學生。女生專心要把一枚胸章別到領口上。她想要表現得比她的同學們一樣熱切,或更熱切些。胸章和她的笑容或話語一樣,是推到前台待人的。

    孔雀的師父說:「這樣妳便明白了。事物往往不是表面看起來的樣子。」
 
 
三少四壯集 07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