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2005

白襯衫

在時尚雜誌工作的記者朋友打電話來,說正在準備做一個「白色」的專題。
「白色?」我問。「白色的什麼?」
「任何東西啊。」她說。「像妳不是很喜歡白襯衫?」
對呀。我是喜歡白襯衫。可是當她問我衣櫃裡有幾件白襯衫,我說讓妳失望了,我的衣櫃絕對構不上有收藏的程度。我討厭為收藏而買東西。

而且,白襯衫這種東西,常常是不經久的。它太簡單,卻不容易找到真正喜歡好看的版型。而且說是白色,其實也有好幾種不同層次的白。有時候,找到從版型到白顏色都好看的襯衫,可是穿了一季之後,卻從領口袖口開始發黃,變得不那麼白了。不然就是版型變得不合身。還有我是出了名的擅長把食物掉到身上,這對白襯衫的殺傷力也比對別種顏色的衣服大。
所以穿白襯衫就像是尋找完美的關係。完美的白襯衫容不下一點污漬。但漸漸地胸前位置有某次用餐時滴到的醬油,洗過又漂白後留下的一塊淡淡標記(不說的話別人可能也看不出來,但自己心裡老記著有這麼個陰影)。幾個季節過後領口也浮出黃顏色來了。更糟的是襯衫的纖維在多次的漂洗之後變得稀薄透明。終於有一天,你意識到這件一度完美的白襯衫,與你之間的關係其實就在那短暫的一季。
今年冬天,在紐澤西買的一件襯衫,白色當中是帶點灰的,在車線與袖口上有一些設計。我非常珍惜地穿它。
大家都說白色的衣服好搭配。其實白色是一種最不易相與的顏色。顏色的純度很輕易就在你的使用中折損掉。它把你的歷史留在它上面了。一杯翻倒的咖啡,一次匆忙的用餐時沾上的番茄醬,一個把髒乎乎的小手伸向你而你不忍拒絕的孩子。這些事件在白襯衫上留下了記號,像是文字發明以前,以刀刻記事。你已經忘記了,而它還留在那裡。

在一整天的晴朗之後,傍晚時分,氣溫又忽然地降低了。我帶著感冒前兆的症狀走在被路旁店招照得亮晃晃的夜間街道上,轉進巷子。在一間電影公司的會議室裡,看了王家衛的最新作品,三段式電影《愛神》中的〈手〉。
鞏俐飾演一位舞女華小姐。讓有錢的男人養著,幾乎當上了男人的側室。但她自己暗中還養著情人。張震演的裁縫學徒小張,受師傅的差遣去了華小姐家。在那裡這年輕的學徒上了這情慾世界的第一堂課。坐在華小姐的客廳裡,三○年代情調的陳設中,小學徒聽見房間裡傳來令人臉紅的,情慾撩動的聲音。
華小姐一眼看穿了裁縫學徒小張彆扭的姿勢,生硬地掩飾著勃起。在慾望面前,他們的立足點並不平等,一個初出社會的年輕人,與一個老練的舞女,但他們都是在慾望相關的產業裡。一個直接地以男人的慾望維生,一個必須為她縫製旗袍來撩撥那慾望。於是華小姐給小張上的第一課,夾帶著羞辱,是讓他直接地面對慾望。
往後,小張果然成為出色的裁縫師傅。(是因為他在華小姐的第一課裡,認識了裁縫這行業真正的核心,處理的乃是慾望嗎?)相反地,華小姐的遭遇卻漸漸不堪。有錢男人離開了,小白臉只是向她要錢,最後連夜總會的班也沒法上了。她已經今非昔比,卻還撐著償付不起的排場,讓自己陷入一個難以脫身的、淪落的過程。

舞女的角色,在王家衛的電影中出現過多次。《2046》裡章子怡演的白玲,《阿飛正傳》裡劉嘉玲的露露。這些角色的共同點,是她們既是美麗而潑辣,卻又不可思議地脆弱。明明是老練的,卻還是在她們最擅長的情慾場上踩了空,終至從繁華的頂端跌落。
後來,她們問我,什麼東西令你聯想起白色?白色的小說?白色的電影?
我說,雖然王家衛的電影畫面,總是充滿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但是反射了所有顏色的光,出現的就是白色。電影中那些女性的角色,看似潑辣其實無助,輕易地被她們的慾望染色,像一件白襯衫那樣漸漸改變著顏色與形狀。
有許多種白色。剛漿洗過的床單的白。跳在窗格子上的陽光的白。定窯瓷器的白。膠彩畫裡胡粉的白。一張透明到可以看見血管的年輕臉孔的白。還有在王家衛電影中那些女性角色心裡,環繞著繁華空轉的核心,在燦爛的霓虹燈火、旗袍花色、一切三○年代情調的豔麗色彩的對比之下,那令人不忍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