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9/2004

骨牌

「腳趾又長又乾癟,有點像猿猴哩。你知道…每次看到這醜陋的腳趾,我總是毛骨悚然。妳那隻白嫩的手連那兒都按摩到了。給我脫襪子的時候,妳沒嚇一跳嗎?」

川端康成的小說《湖》的主角,是這麼一個生著難看腳趾的男人桃井銀平。越是在意自己的腳趾難看,卻越停不下來地去想它、用語言符號去言說它。連對初次見面的澡堂按摩女郎,都要這樣一再地詢問:妳看到我的腳,沒嚇一跳嗎?那腳趾似乎象徵著一種恥辱與不潔,平日隱藏在鞋襪裡,不為外人所悉,但主人自己卻是心知肚明。一種無法逃避的存在,自我身體卑賤的場所,像個黑洞般,不斷貪婪地吸納著符號與言說。
或許我們每個人也都有那樣一種隱藏的恥辱與不潔。只是在這個百分之五十對五十的社會裡,恥辱是向外投射的。藍與綠互將對方視為自己的暗影,象徵了一切人生的不如意,不可控制的變因,掌握不住的處境,說不通的道理。
在喧噪的政治新聞裡,竟傳來了袁哲生自殺的消息。我和哲生在一家報社短暫地同事過,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沒有發展出同事之外的友誼。因此我這時想起他與其說是出於懷念或悲傷,不如說是基於更自私些的理由。那個週末,他的死突然連結起其他我不明白、不理解的事。霎時令我感到,這個世界果然是既空落又窄迫的,而他們(包括那些以開玩笑的口氣說起「你們這些寫作的人是怎麼搞的」的人,那些在電視上侃侃而談的人,那些從來不曾懷疑過人生的人),他們果然就是不會懂的。他的死亡像一面凸透鏡放大著我對這個世界的懷疑,結晶為許許多多的「果然」。那被放大的邊緣歪曲的影像籠罩在我所見的一切事物之上。最核心的內裡,是一種模糊的恥辱感。提醒著,其實我並不是那麼準確地嵌合到這個,說著漂亮笑話的世界。
但那之後,我畢竟還是規律地上班去了。一天的工作之後,搭朋友的車下山。她隨手接了一通手機,於是我們就被警察攔下了。忙亂中她找不到保險證與行照,於是警察開始念出各條的罰則,所有的句子都以「依法我有權…」開頭,並表示要扣她的車牌。「這是妳的車嗎?」「當然是啊。」警察瞪著她:「不是這樣回答!」那一刻我真的以為他就要控告我們侮辱警察了。

其實那是很一般的情況。違規了,被罰,也沒什麼。但對話當中卻有某種暴力的關係。警察的處置是合法的,但他很不友善,言必援引法條,將自己保護在正義合理的位置。在那位置之上,有什麼正扭曲著。他口中的法律不是用來告知你犯了什麼錯,而是作為一種壓迫的姿態拋出的,一種攻擊性的防衛。不知怎麼這樣的暴力就成立了。我看著我的朋友慌亂地翻著置物箱,打電話回家問東西放在哪,被迫到了一處看不見的牆角。警察一刻也不停地繼續說著,妳要扣駕照呢還是扣大牌,扣大牌我依法有權給妳四十分鐘讓妳開回家,如果妳去別的地方那後果自負,扣駕照妳就最好不要被抓到。好像我們一定會繼續違規,無照駕駛似的。
我的朋友試圖發出一點抗議:我是個規矩人哪,你實在沒有必要這樣。「不是這麼說。」警察說。「你們這裡有人,長得也是斯斯文文的,開口就幹譙我,連我媽他都玩,我媽可以讓他玩嗎?我就讓他知道,什麼叫做尊重警察!」
不久我們就繼續上路了。我卻仍止不住地感到沮喪。仔細想來,這其實沒什麼,我們做了一件違規的事,便該被處罰。何況警察最後(在發洩了他與他母親受到的侮辱後)並沒有扣下朋友的駕照或大牌,所以我應該沒什麼好抱怨的。但沮喪感卻壓制不住地,隱隱有擴散的態勢,威脅著要和其他不愉快的事情連結在一起。這種雙方都不是壞人,卻不知為何就成立了的暴力關係,總令我感到難過。警察受了之前某個我們不認識的人的氣,鏈鎖效應地,他把氣出在我們身上了,合理的執法因此添上了粗暴憤怒的因子。而那個幹譙他的人又發生過什麼事呢?誰在遠處推倒了一張骨牌,它帶著前一張骨牌的推力向我們倒來了,壓過我們往看不見的地方繼續倒去。
那時我忽然想起某個遠方的友人。如夜間行過靜巷,遭逢一陣突如掩至的香氣般地,想念起他來。這真是毫無道理。像是在心理醫生面前洩漏了一則沒有表面邏輯可循的自由聯想。克制不住地,我拿起手機傳了一則簡訊。螢幕上閃著:簡訊送出。而我想那或許又是,另一張骨牌倒地。

4/22/2004

旅行的意義

我的旅程在夜間三點開始。少見地失眠了,爬起床寫了下幾個句子,又倒回床上去。一些念頭在心裡反反覆覆地來去,我像看一部陳舊的電影般冷眼看著它們。起來上了三次廁所,倒了兩杯水。下定決心天亮以後要做一件什麼事,卻在清晨掀開被子時感到,再也無所謂了。
這樣的一個幻影幢幢的夜晚,覺得自己走了那麼遠,好留在原來的地方,好在白天穿上天光,像個正常人般地出門上班。一夜長途跋涉,我的腿都痠了起來。

陳綺貞的新單曲發行了,歌名叫做(旅行的意義)。這其實是她以獨立發行的方式出版的第二張單曲,不見於主流唱片行,只在特定的一些咖啡館能買到。在網路上的一段錄音裡,陳綺貞說明了這樣獨立發行單曲(而不是等到寫足了數量的歌後才發專輯)的原因:「有時候做完一張唱片,說了很多東西,反而把每一首歌單純想說的東西沖淡了。」單曲的形式,可以「把每一首歌先說完,單純是那首歌的想像力、當它被放在專輯裡時可能顯現不出的魅力。」從創作者的角度,這當中牽涉到創作節奏的自由;從聽者的角度,則一首歌就只是一首歌,而不是專輯中的第三首或第四首。全長四分零五秒的這首歌結束後,你又在週遭的寂靜裡了。就在那裡停了下來,而不是被下首歌搶拍出現的前奏趕著跑。於是你和那首歌遂有一種唯一的關係,耍賴般地停留在它為你創造出來的單獨時間,並且也,單獨地承受它結束之後的抽空。
於是我在那樣單獨的、與一首歌的關係裡,想起我的一些旅程了。那些被我週期性發作的想離開、想跑到個什麼地方去的劣根性所教唆的旅程。(那不就是(旅行的意義)這首歌的主題嗎?)在愛丁堡有一年我在沒有告知家人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去了紐約。在台北的某個秋天我飛一趟倫敦只為了聽Coldplay演唱會。當然還有更多沒有成行的旅程。那年無論如何都要去日本,卻被各種紛至杳來而來的事件解消了決心。還有明明早說好了,我們的新加坡朋友麗萍結婚時大家都到那兒集合,我卻臨時卡在什麼情緒裡,覺得自己哪裡也去不了,甚至連邀請函都沒回。
那些旅程竟然都過去了呢。我是怎麼到了紐西蘭的基督城的,在河邊的咖啡館裡寫著長長的信。另一次,明明是狂熱地談著戀愛的時候卻忽然把自己抽走,到西雅圖住了幾個月。(後來果然就回不去了。)還有離開愛丁堡的那一年,不管旁人怎麼說,都一定要回台灣。帶著最後的行李坐上往機場的計程車時,住了三年多的城市在窗外變得那麼不真實。

在博物館遇見來自俄羅斯的歐嘉。她說起有一次從北京搭火車,穿越西伯利亞大草原,一共花了六天,抵達莫斯科。「好棒啊!」不用照鏡子我都感覺自己眼睛在發亮了。「好棒?」歐嘉的眼睛不但沒有發亮而且還往上翻:「第一天、第二天很棒,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真—想—死—。」
想想也是。在狹窄的車廂裡關上六天,每天在鐵軌上鏗啷鏗啷地移動。恐怕有好幾天窗外是一成不變的風景吧?但不知為何我們總對那樣長程的移動有種迷戀的想像。為什麼那移動的意象,帶有一種力量的感覺,彷彿是自由的。也許就像陳綺貞的新歌說的,離開就是旅行的意義。截斷連貫的生活,把自己從時間的河流裡打撈出來。即使混身濕淋淋還滴著日常的習慣,卻希望著孤身前往個什麼地方,讓陌生的太陽把自己曬乾。曬到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曬到乾渴地想望一條河流為止。
如果,這個失眠的晚上就只是一個晚上,並不連結到第二天該做什麼,怎麼做,把自己從一張專輯還原到一支單曲。我在心裡默默為自己許著旅行的願望。一趟無形的旅程。並不真的去什麼地方,不是那麼外在地逃離。只是醒來以後,不想再懷著現在的這些念頭了。然後我忽然意識到其實我已經擁有那麼多的旋轉門。一個下午到別人家去溺愛他的貓。以MSN拯救這一秒的無聊。躲進一本小說。從一個劇場出來。跟著朋友走進她的研究室去借用那窗邊的位置。長久以來我都是,一趟又一趟地從自己走開。

4/15/2004

浮躁

最近空氣裡可能有某種病菌,搞得大家都非常的浮躁。我打開電腦寫不了兩行字就開始上網,每分鐘檢查一次MSN看有誰掛在上面。最後乾脆放棄地跑去打電話給我的朋友,在念博士班的小銘。他也正覺得定不下心來念書,這陣子不時有朋友打電話跟他聊政治,情節嚴重些的還要約吃飯繼續講。小銘一天要接好幾通這種兩人組全民開講的電話。我想這種時候博士班學生真是最可憐的人了,大家都覺得你反正不在上班,沒別的事做,聊天隨傳隨到,一悶就打電話來串門子。剛這樣表達完同情,忽然想起我自己也是打電話來串門子的,趕快草草收尾速掛電話。

在這樣浮躁的氣氛裡,畢竟還是好好地看了場影展電影。真是沒什麼好說嘴的。台北電影節開始前就對著片單想,要看這個,要看那個…。等到影展開始了卻忙東忙西地只看了這麼一部。這幾乎已經是我看影展片的固定模式了。原來各大影展除了放電影,還有這麼一種功能,一再提醒你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免費加映,自由入場。
總之,看了一場法國電影,中文片名叫做《我是男我是女》,原文呢,是希臘神話中雌雄同體的Tiresia。一個男子,懷著某種詩意的偏執,夜間驅車進入一位在樹林邊,有許多阻街女郎招客的地帶。我們從他在車子裡的視角,看見那些身體的展示。她們傾身朝向車窗,說哈囉,打開外套衣氅,裸露出乳房。幾乎是不可能看清楚臉的。車燈光照的範圍很不均勻,只有淡色的頭髮與色彩鮮豔誇張的衣飾才能足夠地反光,得到顯影的機會。便使得那些身體與靈魂彷彿只是零件,你看著黑暗中浮出一件紅色馬甲,亮片短褲,廉價的塑膠皮馬靴,白金色假髮…,其他的部分,繼續隱藏在黑暗之中。
在這樣破碎的視覺感裡,那男子卻看見了其中的一名女郎。她一個人,可能暫時遠離招客的行列去上個廁所什麼的,在樹林裡小聲哼唱著歌。一首他聽不懂的葡萄牙文歌。他帶她回家。
那阻街女郎就是泰瑞莎。她還沒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從此走向她從沒想過的方向。男子把她帶回家,並不與她做性交易,只是把她鎖在房間裡,說:妳要和我一起生活。
經過一段時間的撞門,咒罵,哭泣,泰瑞莎畢竟也安靜下來了。他們甚至可以像尋常的同居人那樣,坐下來吃一頓飯了。可是,她開始長出鬍子。她原來是個變性人,長期注射賀爾蒙以維持纖細的女性外表。

如果那囚禁的房屋,是男子為自己創造出來的理想空間(在路上找一個人,移植盆栽般地把她移到他的空間裡,要她留在那裡跟他一起生活,這樣人工地創造出來的理想空間),那麼這個空間正在崩潰中。一點一點地,每一天,沒有賀爾蒙,泰瑞莎變得越來越像個男人了。她正在跨越性別的邊界,而那是無法被阻斷的時間之流。事實無望地展開,男子的理想空間從一開始就是個幻境。
也許是無法面對這個空間的崩潰。男子竟刺瞎了泰瑞莎的雙眼,將她丟棄在荒野。那不正是同一部車嗎?不久前帶泰瑞莎來,囚禁她,創造他的理想空間。這時又用來棄置。泰瑞莎來的時候坐在駕駛座旁的位置,去的時候被關在後行李箱裡,像個不合用的零件那樣地被拋棄。他要的其實是個天堂,停在絕對的一秒,容納不下時間的毀污。
瞎了的泰瑞莎被小女孩救起。看不見自己的外表,也不再在乎自己是男是女了。在對自己與外界完全目盲的同時,他竟有了靈視的能力,美麗的句子與意象自動發生在腦中,預言著村人們的未來,禍福吉凶。
這是一個關於神聖的故事。令我想起馬奎斯的一篇短篇小說。死了一個小女孩,她的屍體很奇妙地竟不腐壞,如同沉睡一般。她的父親相信那是因為女兒已經成了聖徒,於是寫信給教廷,希望得到教宗的正式認定。然而聖徒申請案件很多,教宗不會特別去注意這件小事。於是父親帶著盛裝有女兒小小不壞屍身的棺木來到梵蒂岡,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在那裡等待,向過往路人說明,展示屍體給願意看的人。教廷的聖徒認證遲遲無望。但那父親將一輩子投入了這個他堅信不疑的信念,使他自己成為了聖徒。
時間,我總是為它的力量而迷惑。或許時間原來是神聖的途徑。電影中那男子發現自己又一次地殺死了泰瑞莎,成為完成泰瑞莎神聖轉化的工具。一開始我們彷彿以為泰瑞莎是弱者,受擺布的,被男子任意地強迫放置進他的理想空間裡,又被丟棄。後來我們卻發現男子更像是個零件,他的存在只是促使這一切的發生。耶穌會的創立人羅耀拉這樣寫過:「任何人都不應該使用任何東西,好像這東西是他私人擁有的一樣。」男子原來並不擁有自己的使用權。最終每個角色都如容器般地盛裝著時間帶來的一切。無論主動,或是被動。如同我們此時也都共同盛裝著,這四月的浮躁。

4/08/2004

春雨

這個季節,連夜飄雨的話,早晨出門時我就有點期待了。到了我工作的那位在山邊的博物館時,會看見怎樣的山色。會讓霧氣給罩住了嗎,遠遠,遠遠地在飽含濕度的空氣中透出形影來。顏色與輪廓在進入眼睛之前,被空間中的水分子重重疊疊地掩蓋了,遂顯得近在眼前卻不可穿透。好像你一直甜蜜地誤解著的一個人。

這樣春雨的季節,總覺得有些什麼解釋不清的。曖昧地存在著,等你去看懂,卻也不推搡,不逼迫你的理解。就只是以它模糊的形貌與你並存在那兒。或許不過是心裡的一些影子罷了。要說小說的話,這時節適合讀口一葉。
口一葉是日本明治時代的小說家。從她二十歲發表第一篇小說〈闇櫻〉,到二十四歲那年病逝,只有四年的創作時間。但家境貧困,居住生活於東京庶民城區的口,生活在販夫走卒之間,肯定是通透地注視著過眼的現實吧。
我特別喜歡她寫藝妓的兩篇作品〈比肩〉與〈濁江〉。〈比肩〉寫一處繁華的街町,不但大人們做著各種的營生,孩子們也受了家境貧富,父母職業高低,住所位置的影響,而形成各種的小群體。當中有家裡是寺廟的信如,大街殷實的商戶田中屋的孩子正太郎,想跟正太郎競爭領導權、無奈卻因出身後街而矮人一截的長吉。這些孩子在由大人規範的世界裡,以自己的方式,發展出一種權力競爭的緊張關係,半像遊戲,卻也半帶有粗暴的認真。
在孩子們當中,似乎在茫然懵懂間逐步被推向大人世界的,是少女美登利。美登利的姐姐是街町上當紅的藝妓,因此寄住在藝妓屋的美登利也備受寵愛。
零用錢多,又常拿到姐姐的恩客們送的各種新奇小禮物,美登利過得就像尋常富裕人家的小女兒似的,絲毫不意識到那是姐姐以青春換來的酬報,而且自己遲早也是要像姐姐一樣步入風塵的。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一段看來平淡的描述。經過一夜歡愛宴飲,這比其他地方晚起的街道,總也有人開始打掃了。這時,來自異地的藝人,打鼓唱歌的,演傀儡戲的,也紛紛地來了。也許是為了接下來的夜晚,或是為那些藝妓們消磨白日時光吧。在街町像卸去濃妝般褪掉了黑夜的保護色,素顏暴露於日光之下時,經過此地的藝人們,不知從哪裡來,還要往哪裡去。街市的人們站在商店門口,好奇地指點觀看。美登利聽見文具店老闆娘讚嘆那經過的太夫,便說:

「…『伯母,我去叫那太夫過來。』便叭苔叭苔跑過去,拉著那人的袖口,也不知道她到底放了甚麼東西進去,笑而不言。沒想竟讓那女太夫唱了一曲〈明烏夢泡雪〉的歌。唱罷嬌聲道謝:『承蒙照顧。』這可不是隨隨便便點唱得來的哦。『喲,那是小孩辦得到的事嗎!』眾人不禁目瞪口呆,不看那唱歌的太夫,反倒盯住美登利的臉哩。『真想把走過這兒的藝人們攔住,三弦琴,笛子,皮鼓,叫他們唱歌、跳舞,熱鬧熱鬧,教大家開開眼界!』」
這是十三歲,還是個孩子的美登利,一次不知輕重的展示。在她眼前是藝人們穿梭流動,走馬燈般的世界,她以孩子的天真,大人的手法,使其中一名太夫為她而停留了幾分鐘,唱了一支曲。她哪裡知道這當中的交易關係,很快也會是她即將操持的行業法則。她跑上前抓住太夫的衣袖,輕淺地介入了眼前世界流轉的腳步,卻終也要加入構成那流轉的一部分。孩子們的競爭遊戲漸漸散了,有的要再去學校修習,有的開始幫助家裡的生意。有一天美登利忽然就被梳了成人的髮型,隱約感覺到自己即將脫離孩子的行列了。我們這才意識到原來口一葉寫的原來是時間。這時間是在街町的日與夜之間,一點一點,不被覺察地推移。孩子們是最不意識到時間變化的人,在玩耍與競爭中不知不覺便給帶到大人世界的門口。開始面對一些模糊的情愫,模糊到還說不出那是愛情或是別的甚麼。(也許本來所有的情愫都是模糊的。要不是我們都被電視劇帶大,以致於習慣了那幾種粗糙的感情分類,急著像辨認昆蟲標本那樣去分別:這是愛情、這是親情,那人只能做朋友啦…!)
這個〈比肩〉,我覺得,就是一個發生在像這幾天這樣春雨季節裡的故事。所以清早起床聽到雨聲時便又想起,從書架上抽出來翻看,再一次地進入那個綿細輕緩,卻不可挽回的時間裡。故事在美登利在收到一朵紙製的水仙花後結束。那匿名的送花人,悄沒影蹤的信息,全都模糊地,消散在早春的雨氣裡。

4/01/2004

時間之窯

有些事情已經過去,但還沒完全變成回憶。還沒完全變成回憶,你就總以為還能對它做些什麼,還該對它做些什麼。想到也許應該要打一通電話,發一則簡訊,或是坐下來寫一封信。可是再想一想,實際是什麼也不能做的。該說與該做的都已經錯過了時機。於是整件事在可以成為回憶前就只是懸著。甚至也還不到能對人說的時候,說出的話總是遺漏多於捕捉。這樣的事一下一下在心口上磨,直到,(也不知道被打磨了的是自己還是事情)有一天形狀漸漸清楚了。想起它的時候就只是想起,而不會想到還得做什麼。於是它就不再那麼懸在心口上了。彷彿放棄的同時也被接納,那一瞬間,它被送進了回憶裡。

德勒茲論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失去的時間不只是過去,也是浪費掉了的時間,無跡可循的時間。記憶中的事情,在某種意義而言,總是被耽誤了的,錯過了的。無論是自己放棄了改變事情,還是別的外力將它從你手中拿走。在你與事件之前不再存在著清晰的路徑,你不能站起來便去介入它、改變它。
於是,只剩下追憶作為唯一的介入方式。去整理,去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
在香港機場轉機的時候,看見書店裡有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想著等回程時再買。四天後,在同一個地方轉機,走進同一間書店,卻只有經作者補充修改,牛津大學出版社印行的《最後的貴族》了。雖說基本上是同一本書,且作者在自序中說,這更換了書名的繁體字版更加完整,沒有刪節。但因為四天前曾經站在同一個地點,拿起過那冊《往事並不如煙》,卻又放下。這時總覺得若有所負,彷彿對四天前的那本書失了約似的。
上飛機後我開始閱讀,就此停不下來。真好,寫得真好——除了這樣的讚嘆,更多時候是說不清的巨大觸動。本來,懸在我心裡的那些事,上飛機前困擾著我的個人記憶,現在彷彿被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一個我不曾經歷的時代裡的另一些回憶給撫順了,納進了一條更大的河流裡。它們安靜下來,傾聽著自遙遠處傳來的聲音。
章詒和是「民盟」領袖章伯鈞的次女。一九四一年,在二次大戰尚未結束,國共隱然對峙的態勢之下,國共兩大陣營之外的一些政黨,於一九四一年結盟為「中國民主政團同盟」,後改名為「中國民主同盟」,簡稱「民盟」。參與創建民盟的靈魂人物,許多是曾留學國外的高級知識分子。對於這段歷史台灣的讀者普遍並不熟悉。我們幾乎不曾知道,二十世紀的中國有過這麼一群知識分子,致力於在非國即共的零和陷阱之外,發出另一種聲音,建立制衡的第三黨。
這些國共之間的第三勢力,這群懷抱理想的知識分子,在政權不穩時或許還是統治者爭取支持的對象,政權穩固之後卻也是第一受到壓制的人。五○年代的反右運動,民盟幾名重要領袖紛紛被打成右派,其中就包括了從此被戴上頭號大右派帽子的章伯鈞。章詒和從小在父親往來的「右派」叔叔伯伯阿姨當中長大,《最後的貴族》裡她回憶了幾位敬重的長輩,寫他們每個人不同的性情,淡泊或熱烈的友誼,被出賣時的憤怒,被孤立時的寂寞,最最熱望又最不可及的自由。他們當中有作家,有政治人物,也有什麼都不是,只想按著自己的方式過日子的人。但外在環境並不容許他們總是自由,他們幾乎一無例外地被檢驗,被要求交代,在日形逼仄的天地裡調整著自己的生活。

我不想把這本書讀成一種政治的控訴,傷痕的文學,或是什麼名門之後的回憶錄。《最後的貴族》之所以令我感動,原因全不在此,是因為它那樣彰顯了「人」這個主題。控訴很容易與它所控訴的對象一樣,淪為一時,但對人的體會與凝視卻可以超越這限制。《最後的貴族》裡談到的人,他們的境遇是令人扼腕的。從部長而右派,從作家而囚犯,從名門公子而幾乎下放農村。他們是現代中國最有才情學識的一群人,遭遇卻也最為可歎。但因為作者對他們的認識不是一時的,我們也隨著她的回憶見到了,在時間中舒張開來的這一個個人完整的面貌。這些提醒了我們,人不只是時機、際遇的組合,還有作為一個人的質地。一個質地堅韌的人,在逆境之中,不是只受到磨損,而可能釋出另一種光澤。
不久前,我與一位法國陶藝家談話。那天他剛去一私人收藏家處參觀了一些陶瓷器皿。上車後他放鬆而開心地說,見到了許多美麗的,與有趣的東西。然後,彷彿擔心我錯過了這簡單的英語句子裡所涵藏的訊息,他補充地說:最美麗的,並不一定就是最有趣的。
「什麼意思?」我問。
他說,勉力用他不流利的英語解釋著,有些東西並不真的美麗,但從那些奇妙的釉色變化,他看出了在窯裡發生的事。一件器皿像是一本打開的書,解開的祕密,你朝它望進去,看見曾經發生在它身上,在那高溫的窯裡,火焰與化學元素的對話。
車子衝上高架橋。天氣極好。我轉向前去面對大片的天空,心裡竟說不出地激動。
人作為一種技藝,它的內涵是那樣深邃。即使天地逼仄,時不我予,最終,當你在記憶裡回望,去完整地認識一個人,猶如辨認一件瓷器在窯中經歷的種種。那過程並不全然令人欣喜,人世間的醜惡總是比美麗更多。但人的某些最美好質地,竟然是在最醜惡的環境下顯現,如同瓷器燒出罕見的釉色。沒有人願意見到悲劇重演,但悲劇竟也使我們睜開眼,看出了那些其實,或許,一直都在的人的質地。
時間是一巨大的窯爐。鍛燒著每個人經歷的種種,一些循環往復的主題。分離。想念。困頓。得意。遺忘。以及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