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橋戀人》中的那個女孩,夜間潛入博物館,找到她最喜愛的那幅油畫,藉著手電筒微弱的光線細看。在她失明以前,無論如何想要再看一次。如果不是在那個禁止進入的時間,而是在大白天買了門票,跟其他觀光客一起排隊進入了展覽廳,那麼這最後一次,失明前的觀看,似乎就不那麼令人感到「沒有遺憾了」。這最後的一次執取,似乎必得是對世俗秩序的一次犯行。必須是偷來的。然後才可能安靜下來等待,等待對這世界的視覺像種罪惡般地被滌淨。
作為一個夜間闖入博物館的犯罪者,她終於置身黑暗無人的展覽廳中,面對著她最喜愛的那幅畫了。那終於是屬於她獨自一人的畫了。沒有白晝的觀光客跟她分攤。就跟即將隨失明而來,籠罩她的完整黑暗一樣只屬於她自己。我想也許此後她對那幅畫的記憶將永遠是幽闇的—不是因為失明把光帶走了,而是因為記憶中最後那次,在竊賊般的手電筒照射下完美的觀看。
我羨慕那夜間闖入博物館的女孩。看過《新橋戀人》的人應該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會羨慕那在漆黑空蕩的博物館內,尋找那「再看一次」經驗吧。首先必須是,有那樣一幅畫長久以來吸收了你的渴望,成了你心目中無論如何必須在失明前再看一眼的景象。讀了布賀東(Andre Breton)的《娜嘉》(Nadja)才知道他也曾經有同樣的羨慕。「娜嘉」是布賀東筆下女主角給自己取的名字,是俄文「希望」這個字的開頭,「也正因為那只是開頭」。彷彿希望只能是這樣攔腰被砍斷似的。
但你總是懷疑,即使羨慕著同樣的事情,實際上沒有兩個人的羨慕是相同的。布賀東是這樣說:「我很喜歡那些只為了能在非法時段裡盡情欣賞用暗燈照明的女子的畫像,而故意被整夜反鎖在博物館裡的男人。在那之後,他們怎麼可能會不對這名女子知道得比我們更多呢?」這段話讓你有同感,卻也同時有種很想扁他的感覺。讀完整本《娜嘉》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或許是那種想要比別人多知道一點的暗示令我討厭?或許我之羨慕於博物館潛入者的不是那種特權感,而是不擇手段的凝視本身—就像愛情發生的時刻一樣,別的都不重要了。「但那只能發生在明天就要失明的人身上呀。」有人這樣提醒我電影的劇情。「除非你知道自己就要失去,否則不可能以那樣的強度去看。」好像我們不失明似的。難道我們不是一直在失去前一秒看見的東西。早晨醒來,甚至沒有察覺地,再也無法以昨天的眼睛看世界了。昨日的視覺,它像一種珍稀的鳥禽悄悄地絕種了。牠族類的最後一隻飛遍密林找不到交配的對象,且樹林像過小的布景不經久飛,忽然牠發現自己闖進山坡地邊的高樓社區,像是走出了攝影棚的楚門,死時也就落在某棟大樓的公共設施中庭裡,被當成麻雀埋葬掉。此後生物學家要說明這個物種只能舉出同屬的,或是同科的其他物種來混充。
昨日的視覺是類似那樣,在不知不覺中就消失了,此後只能舉今天看到的,最接近的東西來比喻。(而大多數時候你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只是在比喻。)我把手掌貼在冒著涼氣的牆壁上,希望能摸出白色的形狀。凌晨五點三十四分的白色。然後才意識到那根本不是白色。那顏色中帶著點昏弱冷淡,只有整日裡的這個時間,這天的天氣,在這個傾斜的日光角度下才會有這樣的白色或非白色。每一秒它都更朝向本有的飽和靠近。但每一秒也都和那樣的飽和維持著一不可跨越的距離。
有一次我走進博物館正在布置中的展間。
穿著實驗室白袍般工作服的修復師,戴著口罩與手套,檢查平放在桌上的一幅油畫的狀況。她的臉孔露出在口罩上方的那部分對我笑了笑。
許多油畫靠牆而立。牆上的懸勾還沒開始等待它們。有人帶著我走了展場一圈,我逐漸認出那些極有名氣的油畫。曾經在西洋藝術史的書籍上看到過照片的,應該總是泛著雪銅紙的光澤的。
不知為什麼那空間令我感到一種稀薄的悲傷。四周非常非常地安靜。燈光因為照射在寂靜上所以就顯得暗了。那些靠牆的油畫,像許多美麗的世界並排而立。你認出它們每一幅在雪銅紙上時都是單獨飽滿的,現在卻因為你與它們之間那無聲靜寂且光照黯淡的空間,使它們似乎在你眼前變得輪廓疏淡了,但對你在心底像認出熟人般的無聲驚喜—「是它!是那幅畫!」它們似乎也都包容地接受了。你注視這幅畫與你之間的距離,第一次意識到看見它也意味著看見那距離。當一幅畫被印在雪銅紙上,印成你可以一眼看清楚的大小時,你與那幅畫之間快速地達成一種觀看關係,快到來不及意識到,那關係原來平滑一如紙張。但在展示間裡,你需要站在一幅畫前,花一點時間適應它,謹慎地,恍惚地,不敢期待能找到它的祕密。這時你彷彿面對許多世界入口中的一個。在進入以前。不忍逼視其中的豐美與這一秒的單薄。
後來我一直沒有在展覽正式開幕後,像其他觀眾排隊進去正常地觀看。
在我心裡存著這樣的記憶。彷彿自己在某個時刻整個地碎掉了。關於那不可能再現的展覽廳,疏冷的光線與距離,就存在其中一個碎片裡。在昨日視覺的光漸漸失明以前。
7/29/2004
昨日的視覺
7/22/2004
陰謀陀螺
他會說起他從前的工作月薪多少,比起來現在的待遇是如何的不足道、工作又是如何的人微言輕。他說他的同學都已成了多麼有成就的人,彷彿他受到了重大的虧待。你把這些話當了真,安慰他幾句,他又說:「那些不重要啦。」表面上說待遇不重要,可要真是不計較,就不會一天到晚這樣提了,所以畢竟還是介意的。介意而又說「那不重要啦」,就是在把你勸他的話往外推了。
他會以一種半像忠告,半像尋找聽眾的語氣說:「如果你有時間,願意聽,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彷彿許多事情正在發生,悄悄地影響著全局,而你卻愚鈍地渾然不覺。他會暗示,某人對你其實是不滿的。說時刻意掩去了那個某人的姓名,又欲蓋彌彰地加上幾句形容詞,讓那人的身分明顯到根本不必猜。
其實,恰是以這種語氣說話的人,知道得最少。他們對世界有種茫然的不明就裡,總以為有些什麼陰謀正在進行著,因此非得想著要多知道點什麼,就顯得時時在刺探似的。他把透露訊息給你(誰誰誰說了關於你的什麼話啦,誰誰誰想占你的這個職缺啦),當作是一種友好或恩惠。但那可真是不輕鬆的恩惠哪,因為他懷著胸有成竹的成見來講述這一切,甚至已經幫你編派好一個角色。即使你全不答話,也不可能置身事外。那些成見移植攀附而來,將你綁架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對這樣編派到頭上的劇情,你能說什麼呢。你試圖說服他事情並不全是如他以為的那樣。你試圖告訴他,他過多的言說與舉證無助於澄清真實,只是在把世界講成他一個人相信的樣子。不久你就開始失去耐性了。「我幹麼非得知道誰對我不滿呀!」這些他主動當成情報滲露給你的訊息,那種施恩的說話方式,給人一種污穢黏膩的感覺,你不大領情。「不滿?就算真的不滿又怎樣?讓他們去不滿好了。」這樣想時既是不耐的,又帶著隱約的驕傲,慶幸自己不必那麼躁動,像一隻長毛狗對著任何人脫手丟出的皮球追逐而去。你幾乎要有點同情他,要想對他說,你並不像他那麼有興趣窺探這些瑣碎的事跡,你有別的事忙。更追根究柢你其實是想對他說,拜託你長大吧。
不久你聽說他(又一次地)在工作的場合鬧得很不愉快。你收到他寄來的電子郵件,接到他的電話,裡頭充滿了躁亂的情緒,堆疊的線索,老在哪些人對他做了說了什麼話上打轉。你試圖勸他幾句。但話一出口你就明白了,他從來沒有,現在也不會,聽進你的話。他使你想起一句布賀東(Andre Breton)的話:「在人的一生中,主觀與客觀不斷相互爭鬥,爭鬥中,前者通常很快悽慘落敗。」你想這話似乎不大適用在他身上。經過這麼多爭鬥他的主觀依然頑強地欺壓著客觀,像一個高明的柔道壓制動作。並且你遺憾地發現,原來你只是失去耐性,現在還更進一步失去了信任。你想他為什麼總在刺探與傳話?他的形跡如此接近他指控旁人的罪名。
那彷彿是個老盯著暗影看的人,最終成了暗影的一部分。長期懷疑著有什麼陰謀正在進行,就變成了陰謀的本身。
帕慕克(Orhan Pamuk)那部描寫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細密畫家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重複出現著這樣的描述:所有優秀的細密畫家最後都會失明。長期伏案工作消耗的眼力,隨著年紀漸長,恢復的速度也越來越慢。直到有一天,黑暗如預言般悄悄地降臨了。對於窮盡一生心血,只換得失明的結局,畫家們卻另有解釋。他們以為一切繪畫不過是擬仿真主阿拉眼中的世界。畫家的失明,是他進入了阿拉的黑暗,也是進入藝術的另一個層次。「一位細密畫家必須花五十年的時間,不停地練習畫馬,才能夠真實地描繪出阿拉擬想並期望的馬匹。他們聲稱最完美的馬圖畫應該是在黑暗中完成的,因為一位真正的細密畫家在經過五十年的工作後,必然已經失明,但歷經一些練習的過程,他的手將記得如何畫馬。」
因此,在這部懸疑的小說裡,最精美的繪畫是與黑暗比鄰的。失明彷彿是獎賞而非不幸。是畫家在一輩子的努力之後,終於能夠不再去看外界的事物,專注凝視內在輝煌的黑暗。那是一種歸返,回歸母體般地回到阿拉之中。當雙眼不再為外在的世間所染污,這時看到的只有黑暗中浮現的記憶,完美的典型,畫家被容納進入了阿拉的視野之中。
我認識一個像他那樣的人。他總是被外在的線索弄得那樣混亂,混亂到在連番的刺探與窺視之後,卻還承認自己一頭霧水。有時我想,也許他那些不斷的關於他人的講述,是出自一種強大的編造世界的慾望。非得欺身靠近,非得挪動些什麼,甚至非得抓住一個比他有權力、有位置可以做點什麼的人,把他主觀看到的世界嫁接給對方。當遭受拒絕時,他便陷入憤怒與惶惑,陰鬱暴躁地在迷宮裡來回行走。(我開始慶幸作為一個寫作者的編造,是種有距離的編造——是要從現實退後一步的,讓開一點空間以便可以看得清楚些。)
我想我看到的是一個舛舛不安的流亡者,沒有終極的黑暗可歸返。因此越是蒐集眼見的所有片段,就越是遠離真實。他對現實的背離如此粗糙顯見,使我容易以為自己有權利嫌惡他的頑固與愚昧。其實不是的,誰也沒有這樣的權利。當他陀螺般地打轉,從那轉速睜開眼睛窺看,唯一看得見的,便是這撩亂的世界越來越像個串供好了的陰謀。
7/15/2004
在黑暗中
我拉開通往地下室的鐵門。
那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不知是誰關了樓梯間的燈。鐵門在我身後緩慢地闔上,眼前光照的範圍逐漸縮小,終於只剩完全的黑暗。
我站在暗裡等待眼睛稍微地適應,恢復辨物的能力。毫無效果。那扇厚重的防火門為了防堵意外,連光也一起阻絕了。我很可以轉身開門出去走另一條路,但又想其實只需走過一段樓梯間,就可以到達有燈光的辦公室區。雖然看不見,只憑記憶,小心地試探腳下的階梯,應該可以走得到吧。我想。扶著牆,開始下樓。
大概是到了樓梯一半的地方(我猜),黑暗似乎變得更深了。那是因為眼睛適應了的緣故——卻不是開始看見東西,而是清除了剛剛在光亮中的殘留影像,這時便更加清楚自己是置身在什麼樣不可穿透的黑暗裡了。在暗中你會感覺自己像是被禁閉了,但禁閉的同時也在打開,打開除了視覺之外的所有感官。皮膚表層與聽覺都警覺起來了,試圖在空無之中抓取些什麼。但身週只有全然的靜寂與涼氣。我開始有點擔心,既然這樓梯間的燈都關了,也許底下出口的門也鎖上了?我會不會走到樓梯底,發現自己沒法推開底下那扇門,給封堵在這段甬道的闇黑裡?
於是決定往回走。像來時一樣小心翼翼,每踏出一步前先以足底試探搜尋落腳點。這樣一階階地踩踏著向上升,直至手掌碰到防火門的冰涼金屬觸感,明白自己正站在光與闇的鄰接界面。一推,就又看見了。
又看見了。同時聽覺與觸覺在虛空中悚然的敏感也潮水一般退去。我看見一些還沒離去的同事站在門廳裡聊著天。下午的陽光不受阻攔地大片欺了進來,照得門廳那麼敞亮。他們當中有人跟我點了點頭,無由得知我曾短暫地脫離了與他們共同居止的這片光亮,進入一個埋伏在身邊的黑暗空間。我像懷著一個祕密般走入他們當中,又成為其中的一份子了。他們甚至不知道,就在他們身邊那段熟悉的、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已經因為關了燈,而養出如此徹底完美的黑暗來。只不過一扇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關於黑暗的一段美好描述,來自艾可(Umberto Eco)的小說《波多里諾》(Baudolino)。
波多里諾與他的朋友們,尋找著傳說中東方教士天堂般的理想國度,而踏上了旅程。他們的旅程一開始是走向荒野,接著更遠地走向神話與傳說,開始遭遇只存在於想像之中的生物與人種——人頭馬,蛇怪,一個全村人都裸著身體的伊甸園般的村子,只有一條腿的人,各種獅頭羊身、或獅身蠍尾的怪獸…。
在他們行經的地域當中,有這麼一片阿布卡西亞的森林。那是一個完全黑暗的廣袤地區,沒有月色也沒有星光,有的只是高密度的黑暗。波多里諾等人藉著風向辨別前進方位,藉著溫度變化感知白晝與黑夜的交替。在森林中盲眼般地行進了數日之後,他們察覺到阿布卡西亞人的存在。聽見阿布卡西亞人的竊竊耳語,像善良而好奇的小生物,挨擠著群聚著議論著這群稀有的外來闖入者。
這知道對方的存在,聽見、也許還聞見,卻看不見彼此的兩群人,後來,竟也在黑暗中達成了某種溝通。波多里諾一行人當中有個阿布杜,思念著一不可企及(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公主,寫出了許多傾訴衷腸的歌謠。這時在黑暗中他又唱起了他為虛構公主所譜寫的情歌。突然之間,竊竊私語的阿布卡西亞人全都靜下來了,專注地諦聽,然後,他們開始以口哨模仿,重複它的旋律,彷彿感受到了歌中的溫柔心境。波多里諾、阿布杜與他們的朋友看不見這些阿布卡西亞人。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人還是別的什麼物種。但或許正因為看不見,泯除了異同的界線,省去誤導的手勢,表情和語言,他們之間竟以這樣單一有限的訊息,達到一種默契與理解。一個人唱,一群人應。在黑暗之中。
「世界上還會有更美的地方嗎?因為就算存在著醜陋的東西,你也看不到。」
這樣一則關於黑暗與默契的故事,出自符號學者艾可的手裡。整部《波多里諾》當中,符號不斷衍生歧義,受到誤解,或有心的謬用。波多里諾是這許多誤解或謬用的中心人物,他是個撒謊者,或者,他是個擅長說出人們希望聽見的話的人。他的話一說出口便失去了控制,語言符號不斷增生,繁殖,流傳。或許起始於無形的想像,卻在有形的世界裡產生改變。最後波多里諾決定閉上嘴,模仿基督教早期的隱士聖人那樣,住在一柱子的頂端。然而他的存在也是一個符號。儘管他不再過問世事,仍然招引了無數的解讀。善男信女來到柱子邊,祈求智慧的指引。他變成一個籤筒,無論吐出什麼話都有理。
在這樣一部關於夢想與謊言的小說中,艾可卻保留了阿布卡西亞的黑暗森林。全書中唯一完美的理解時刻,就發生在那個黑暗的地方。然而留下來是不可能的。波多里諾的亡妻在夢境之中警告他,要他別留戀,繼續前往光亮的所在。那是個不可久留之地。這個美麗的地方只宜留在記憶裡。倘若留下來,符號又會開始衍生歧義,旋律會變奏,像病毒嫁接在基因符碼之上。他們必須繼續走,慢慢地,離開那美好友善的黑暗。
「又經過了許多天之後,他們看到了某種閃光、某種乳白色的光芒,漆黑的環境又轉變為灰色而厚重的濃霧。他們發現一直和他們同行的阿布卡西亞人已經停下腳步,並以口哨向他們致意。他們可以感覺得到這些肯定懼怕光線的當地人停在一塊空地的邊緣,就像在招手一樣,而根據發出的輕柔聲響,也可以感覺到對方正在微笑。」
有時我會想起,我們之間或許也存在一片黑暗的森林。只有在我們都靜默下來,不再說那些漂亮笑話的時候,才終於置身於同一片完整的黑暗裡。所以現在,我只想對你說說隔壁巷子那棵美麗的樟樹。它最終還是被砍去了枝葉,我猜他們打算將它移植。這令我感到非常地沮喪。夜間我從它身邊走過,它身上只剩下最後幾片青翠的葉子,在被月色及路燈稀釋了的黑暗裡輕輕地搖晃著。我久久望著它們。不知它們是否回應我的凝視,吐納著二氧化碳的夢境。
7/08/2004
借來的時間
我收到這樣一封轉寄郵件,說是某家比利時雜誌對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進行採訪,問他們一生中最後悔的事。顯然這是道複選題。百分之七十二的人後悔年輕時努力不夠,一事無成。百分之六十七的人後悔選錯了職業。百分之六十三的人後悔對子女教育不當。百分之五十八的人後悔沒照顧好身體。還有百分之十一的人後悔沒有賺更多錢。
這封郵件就跟其他的轉寄信一樣難以追究來源,也不敢確定其真確性如何。假設它可信,這些老人的後悔真是都非常的實際,竟然沒有一點…比如說,關於婚姻或愛情的後悔嗎?悔不該當年選錯對象,之後水深火熱半輩子;或是,為了個細瑣的緣故,錯過了什麼人,之類的。大概六十歲之後,那些都已經遙遠不堪了。一度以為不可忘的人,先是被動輒以二十年、三十年為單位的時間抵銷,最後殘存的一點形跡也被老人衰退的記憶力忘了個乾淨。終於還能留下來後悔的,竟就是這些最實際的東西,事業,兒女,錢。實際到無聊透頂。
不過仔細想想,這無聊透頂,可是茲事體大。關於一事無成的後悔、選錯職業的後悔,幾乎就是全然否認了這一輩子嘛,是屬於,「如果重來,想要過一種不同的人生」,那種層次的念頭。是整個人生喔,而不是只改變件什麼小事情。換個工作,重新獲得成就,賺一大筆錢…,這些只是他們心目中扭轉人生的方法罷了。其實是這麼樣地,想要過另一種生活看看啊。
當然,這採訪的結論,也可能是受了問卷內容的引導而來的。我想像一群老人,在不同的時候不同的地方,分別被問到這樣的問題:「老伯,請問你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什麼呢?」老人們便紛紛想起了一些片段,那時,是怎樣盛怒地甩了兒子一巴掌啊,一時衝動把多少錢投進了股票,幾乎就進了某家公司卻又退縮…。這些實在具體發生過的事,當中的後悔還浸透著種種挫折遺憾的情緒,卻是難以言明的,只好化約成問卷上簡單的答案。就說,後悔沒教好兒子,後悔沒選另一個工作吧。
當採訪的人離去了,他們可能還各自留在被攪動喚起的記憶裡。那個時候,怎麼就做了那個決定呢?也許當時就有人對他們說過,那句咒語般的話:「你要後悔的。」於是就越發後悔起來。像《桃之夭夭》裡,郁曉秋對何民偉說的話。
《桃之夭夭》裡的郁曉秋和何民偉,是一對小情侶。跟大部分沒經歷過磨難的初戀一樣,當時是無論如何都要在一起,一時一刻都要緊。可隨著時間過去,外在的阻力卻顯露出比愛情更有耐性,更強韌的一面來。這段不被何家同意的戀愛,最終以何民偉順從了父母親的眼光,選擇了一個家庭出身更相當的女性結束。
就是在分手的那一天,明白已經保不住這個人的郁曉秋,說了這句話:「你要後悔的。」話是在哭泣中說的,並不帶有威脅的意思,只是脆弱,明白已無力挽回。但這樣一句話也還是有力的,雖然郁曉秋也許不明白,但作為讀者的我們往後讀下去,讀到何民偉後來發生的種種不順意,總要替他想,覺得他的人生彷彿從那裡就定調了,注定是要後悔的人生。並且想起,他在那時做的是個什麼樣的決定呢?他選了一條容易的路走。因為和郁曉秋的戀愛遭到全家反對,結婚沒有房子,爭取住房碰壁,受郁曉秋的母親奚落…。這些瑣碎的情節,加在一起讓他反方向地被另一種生活吸引了。他選擇另一個感覺像是好人家的女孩,父母贊同,所以住房沒有問題。這彷彿是在疲憊中挑上了一條容易走的路。要到後來才發現,實際上並不比阻力多的那條路容易走。而是既然已經在那個點上感到倦怠妥協,往後便還多的是倦怠妥協的時候。
這一對小情侶,都還很年輕,在那一個點上分開了,後悔不後悔都要各自承擔了。反而是郁曉秋,在沒得後悔,在把生活所給予的全盤接收下來的時候,才成長為另一種內在更充滿的形式。
我又想起電影《末代武士》裡的那個山村,冬天就被雪封住了。裡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季節,像一層膠膜般,將它保存了下來。隔絕在外頭變動的世潮之外。那些虎視眈眈想拿下它的人,不容在帝國境內有這麼一個遺世獨立自治山村的人,也必須等待。等待春天雪融之時。
我在看過那電影幾個月後,忽又想起這段情節。所以,時間也有可能是庇蔭者,掩護山村暫時地安全無虞。不到雪融之時,誰也打不開它。那是我們幾乎要忘了的,一種想起時間的角度——總以為時間是逼迫的,不留情面的;殊不知它有時也是寬厚的,育養的。那一座山村在現代國家機器的力量逼臨之際,還被給予了一個冬天。它向時間借來了時間。
7/01/2004
逆轉
郁雯分配給我在她婚禮上收禮金的工作。我一直都覺得婚禮禮金真是個有意思的習俗。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在沒有社會福利的狀況下,人們就是用這種方式互相支援婚喪喜慶的吧。不過,說起來我好像沒參加過幾次婚禮。朋友當中當然有結婚了的。不過認識得早的,是早在我出國的那段時間就自行了斷;認識得晚的,結婚之後才成為我的朋友。還有一大票的朋友不結婚。所以我到現在參加過的婚禮次數,絕對還是個位數字。這是不是某種社會現象的縮影呢?
「從來沒有人找我收禮金呢。」我覺得新鮮極了。何況我在朋友當中是有算術不大好的名聲的。
「妳長大了,可以做這個工作了。」我的朋友笑著說。
當時,我聽著這句玩笑話,沒想到收禮金跟長大之間還真的有某種關係。郁雯是我高中時候的朋友。因此我們之間有一整批跨越了高中、大學時代,共同的友人。(其中當然也不乏誰跟誰在一起過,誰跟誰又有什麼過節之類,一言難盡的故事。)於是當我坐在收禮金的桌檯後,一張面孔出現在眼前,帶著孩子的,打著領帶的……,對著我微笑,好像他們認識我似的,我也對他們報以對陌生人的那種禮貌微笑。等接過紅包袋,看著上頭的名字,才發現,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誰嗎?這時才抬起頭來,從眼前的這個人身上辨認出高中時候穿制服的形影。「妳是XXX!」
然後就一陣驚叫。
這讓我想起最近看的一本小說《愛情的謎底》。作者創造了一個完全背反時間的角色麥斯。他一出生就是老的,皺皮膚,白頭髮,眼裡生著眼翳,像個七十歲的小老頭。然而隨著時間過去他的身體越變越年輕。他倒著生長,兩歲的時候像六十九歲,三歲的時候像六十八歲,以此類推,他心理與生理的年齡,會在三十五歲的時候交會。三十五歲的時候,他看起來就不折不扣是個三十五歲的人。可惜他不能停在那裡——可以逆反時間,卻不能讓時間停留——接下來他開始變年輕,四十五歲的時候像二十五歲,六十歲的時候像十歲。最後他老邁死去的過程,會是逐漸成為爬行的、只會啼哭的嬰兒。
這是個大膽的想像。如果麥斯在家裡足不出戶,就算逆反時間而生長又怎麼樣呢?還不一樣就是從生到死,死的時候臉上的皮膚是布滿老人斑,還是粉嫩的嬰兒臉頰,有什麼差別?可是他畢竟是得出門,得把自己暴露在別人的眼光之下,而且不大可能跟每一個遇見的人解釋:「我看起來很老沒錯,其實我才十六歲喔。」
這就給時間加上了一個社會向量。麥斯從小受的訓練是,隱藏他的實際年齡,模仿外表的年齡。在他十六歲的時候,當他的朋友穿著襯衫與寬褲子(小說時代背景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舊金山),他得照著中老年人的衣著打扮,好看起來不顯得那麼怪。問題是他像所有十六歲的少男一般,墜入情網了。他愛上了一鄰家的女孩,而她把他當成樓上的老伯。這個開始得非常悽慘的戀愛故事後來延續了一生。他在三個時間點上遇見這個女孩。第一次,他是老人她是少女,他們之間沒有可能。第二次,他三十多歲時又遇見她(她完全不認得他了),用了個假名,換了個身分,重新跟她談戀愛,乃至失去她。最後是,當他已屆遲暮之年,外表卻像個十歲小男孩,他再度找到她(這次又假冒了另一個身分),像仰望母親般看著他不知情的愛人。
小說家這大膽的想像,等於用另一個方式,再度演練了時間的殘酷。麥斯的故事是個悲劇,絕對是的。他的悲劇在於,不可能和他所愛的人,感知同一種時間。
在他三十幾歲,第二次與女孩相戀的那一回,他終於如願和她結了婚。但他的妻子漸漸老去,他卻變得年輕了,那時他得費盡心思把頭髮染灰,故意穿過時的衣服,像做舊一件古董,卻畢竟歸根結底是件假古董。人人都說他們嚮往青春。但那時的麥斯其實不想恢復青春。他年輕了而愛人老了只意味著,他們會失落彼此。時間是社會性的,是以那些你在意的人為座標。你只是想和你愛的人停留在同一個次元。別比他們老得快,別比他們老得慢。並且希望你們的關係也是如此。所謂「白頭偕老」。
那其實不是件容易的事呢,即使我們不是麥斯,我們不逆轉青春。
時間是社會性的。你和你的朋友們,走過類似的人生階段。在類似的時候開始關心類似的問題。面對親人的老去,發現自己也很需要整理身體,交換起中醫或推拿診所的資訊。那天的喜宴裡,有孩子的朋友們自然地坐在了一桌。我還滿高興沒人拿出名片來交換。而且,我又得到朋友的特別待遇,接過他提供的水果軟糖,餵山羊般餵了他的兒子一次。這次他已經學會對我說謝謝了,雖然說得非常小聲,並且給了我一個害羞的微笑。他也長大了呢。我們都長大了。我會收禮金,而他會說謝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