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5/2004

在黑暗中

我拉開通往地下室的鐵門。
那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不知是誰關了樓梯間的燈。鐵門在我身後緩慢地闔上,眼前光照的範圍逐漸縮小,終於只剩完全的黑暗。
我站在暗裡等待眼睛稍微地適應,恢復辨物的能力。毫無效果。那扇厚重的防火門為了防堵意外,連光也一起阻絕了。我很可以轉身開門出去走另一條路,但又想其實只需走過一段樓梯間,就可以到達有燈光的辦公室區。雖然看不見,只憑記憶,小心地試探腳下的階梯,應該可以走得到吧。我想。扶著牆,開始下樓。

大概是到了樓梯一半的地方(我猜),黑暗似乎變得更深了。那是因為眼睛適應了的緣故——卻不是開始看見東西,而是清除了剛剛在光亮中的殘留影像,這時便更加清楚自己是置身在什麼樣不可穿透的黑暗裡了。在暗中你會感覺自己像是被禁閉了,但禁閉的同時也在打開,打開除了視覺之外的所有感官。皮膚表層與聽覺都警覺起來了,試圖在空無之中抓取些什麼。但身週只有全然的靜寂與涼氣。我開始有點擔心,既然這樓梯間的燈都關了,也許底下出口的門也鎖上了?我會不會走到樓梯底,發現自己沒法推開底下那扇門,給封堵在這段甬道的闇黑裡?
於是決定往回走。像來時一樣小心翼翼,每踏出一步前先以足底試探搜尋落腳點。這樣一階階地踩踏著向上升,直至手掌碰到防火門的冰涼金屬觸感,明白自己正站在光與闇的鄰接界面。一推,就又看見了。
又看見了。同時聽覺與觸覺在虛空中悚然的敏感也潮水一般退去。我看見一些還沒離去的同事站在門廳裡聊著天。下午的陽光不受阻攔地大片欺了進來,照得門廳那麼敞亮。他們當中有人跟我點了點頭,無由得知我曾短暫地脫離了與他們共同居止的這片光亮,進入一個埋伏在身邊的黑暗空間。我像懷著一個祕密般走入他們當中,又成為其中的一份子了。他們甚至不知道,就在他們身邊那段熟悉的、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已經因為關了燈,而養出如此徹底完美的黑暗來。只不過一扇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關於黑暗的一段美好描述,來自艾可(Umberto Eco)的小說《波多里諾》(Baudolino)。

波多里諾與他的朋友們,尋找著傳說中東方教士天堂般的理想國度,而踏上了旅程。他們的旅程一開始是走向荒野,接著更遠地走向神話與傳說,開始遭遇只存在於想像之中的生物與人種——人頭馬,蛇怪,一個全村人都裸著身體的伊甸園般的村子,只有一條腿的人,各種獅頭羊身、或獅身蠍尾的怪獸…。
在他們行經的地域當中,有這麼一片阿布卡西亞的森林。那是一個完全黑暗的廣袤地區,沒有月色也沒有星光,有的只是高密度的黑暗。波多里諾等人藉著風向辨別前進方位,藉著溫度變化感知白晝與黑夜的交替。在森林中盲眼般地行進了數日之後,他們察覺到阿布卡西亞人的存在。聽見阿布卡西亞人的竊竊耳語,像善良而好奇的小生物,挨擠著群聚著議論著這群稀有的外來闖入者。
這知道對方的存在,聽見、也許還聞見,卻看不見彼此的兩群人,後來,竟也在黑暗中達成了某種溝通。波多里諾一行人當中有個阿布杜,思念著一不可企及(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公主,寫出了許多傾訴衷腸的歌謠。這時在黑暗中他又唱起了他為虛構公主所譜寫的情歌。突然之間,竊竊私語的阿布卡西亞人全都靜下來了,專注地諦聽,然後,他們開始以口哨模仿,重複它的旋律,彷彿感受到了歌中的溫柔心境。波多里諾、阿布杜與他們的朋友看不見這些阿布卡西亞人。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人還是別的什麼物種。但或許正因為看不見,泯除了異同的界線,省去誤導的手勢,表情和語言,他們之間竟以這樣單一有限的訊息,達到一種默契與理解。一個人唱,一群人應。在黑暗之中。
「世界上還會有更美的地方嗎?因為就算存在著醜陋的東西,你也看不到。」

這樣一則關於黑暗與默契的故事,出自符號學者艾可的手裡。整部《波多里諾》當中,符號不斷衍生歧義,受到誤解,或有心的謬用。波多里諾是這許多誤解或謬用的中心人物,他是個撒謊者,或者,他是個擅長說出人們希望聽見的話的人。他的話一說出口便失去了控制,語言符號不斷增生,繁殖,流傳。或許起始於無形的想像,卻在有形的世界裡產生改變。最後波多里諾決定閉上嘴,模仿基督教早期的隱士聖人那樣,住在一柱子的頂端。然而他的存在也是一個符號。儘管他不再過問世事,仍然招引了無數的解讀。善男信女來到柱子邊,祈求智慧的指引。他變成一個籤筒,無論吐出什麼話都有理。
在這樣一部關於夢想與謊言的小說中,艾可卻保留了阿布卡西亞的黑暗森林。全書中唯一完美的理解時刻,就發生在那個黑暗的地方。然而留下來是不可能的。波多里諾的亡妻在夢境之中警告他,要他別留戀,繼續前往光亮的所在。那是個不可久留之地。這個美麗的地方只宜留在記憶裡。倘若留下來,符號又會開始衍生歧義,旋律會變奏,像病毒嫁接在基因符碼之上。他們必須繼續走,慢慢地,離開那美好友善的黑暗。
「又經過了許多天之後,他們看到了某種閃光、某種乳白色的光芒,漆黑的環境又轉變為灰色而厚重的濃霧。他們發現一直和他們同行的阿布卡西亞人已經停下腳步,並以口哨向他們致意。他們可以感覺得到這些肯定懼怕光線的當地人停在一塊空地的邊緣,就像在招手一樣,而根據發出的輕柔聲響,也可以感覺到對方正在微笑。」
有時我會想起,我們之間或許也存在一片黑暗的森林。只有在我們都靜默下來,不再說那些漂亮笑話的時候,才終於置身於同一片完整的黑暗裡。所以現在,我只想對你說說隔壁巷子那棵美麗的樟樹。它最終還是被砍去了枝葉,我猜他們打算將它移植。這令我感到非常地沮喪。夜間我從它身邊走過,它身上只剩下最後幾片青翠的葉子,在被月色及路燈稀釋了的黑暗裡輕輕地搖晃著。我久久望著它們。不知它們是否回應我的凝視,吐納著二氧化碳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