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9/2004

昨日的視覺

《新橋戀人》中的那個女孩,夜間潛入博物館,找到她最喜愛的那幅油畫,藉著手電筒微弱的光線細看。在她失明以前,無論如何想要再看一次。如果不是在那個禁止進入的時間,而是在大白天買了門票,跟其他觀光客一起排隊進入了展覽廳,那麼這最後一次,失明前的觀看,似乎就不那麼令人感到「沒有遺憾了」。這最後的一次執取,似乎必得是對世俗秩序的一次犯行。必須是偷來的。然後才可能安靜下來等待,等待對這世界的視覺像種罪惡般地被滌淨。

作為一個夜間闖入博物館的犯罪者,她終於置身黑暗無人的展覽廳中,面對著她最喜愛的那幅畫了。那終於是屬於她獨自一人的畫了。沒有白晝的觀光客跟她分攤。就跟即將隨失明而來,籠罩她的完整黑暗一樣只屬於她自己。我想也許此後她對那幅畫的記憶將永遠是幽闇的—不是因為失明把光帶走了,而是因為記憶中最後那次,在竊賊般的手電筒照射下完美的觀看。
我羨慕那夜間闖入博物館的女孩。看過《新橋戀人》的人應該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會羨慕那在漆黑空蕩的博物館內,尋找那「再看一次」經驗吧。首先必須是,有那樣一幅畫長久以來吸收了你的渴望,成了你心目中無論如何必須在失明前再看一眼的景象。讀了布賀東(Andre Breton)的《娜嘉》(Nadja)才知道他也曾經有同樣的羨慕。「娜嘉」是布賀東筆下女主角給自己取的名字,是俄文「希望」這個字的開頭,「也正因為那只是開頭」。彷彿希望只能是這樣攔腰被砍斷似的。
但你總是懷疑,即使羨慕著同樣的事情,實際上沒有兩個人的羨慕是相同的。布賀東是這樣說:「我很喜歡那些只為了能在非法時段裡盡情欣賞用暗燈照明的女子的畫像,而故意被整夜反鎖在博物館裡的男人。在那之後,他們怎麼可能會不對這名女子知道得比我們更多呢?」這段話讓你有同感,卻也同時有種很想扁他的感覺。讀完整本《娜嘉》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或許是那種想要比別人多知道一點的暗示令我討厭?或許我之羨慕於博物館潛入者的不是那種特權感,而是不擇手段的凝視本身—就像愛情發生的時刻一樣,別的都不重要了。「但那只能發生在明天就要失明的人身上呀。」有人這樣提醒我電影的劇情。「除非你知道自己就要失去,否則不可能以那樣的強度去看。」好像我們不失明似的。難道我們不是一直在失去前一秒看見的東西。早晨醒來,甚至沒有察覺地,再也無法以昨天的眼睛看世界了。昨日的視覺,它像一種珍稀的鳥禽悄悄地絕種了。牠族類的最後一隻飛遍密林找不到交配的對象,且樹林像過小的布景不經久飛,忽然牠發現自己闖進山坡地邊的高樓社區,像是走出了攝影棚的楚門,死時也就落在某棟大樓的公共設施中庭裡,被當成麻雀埋葬掉。此後生物學家要說明這個物種只能舉出同屬的,或是同科的其他物種來混充。
昨日的視覺是類似那樣,在不知不覺中就消失了,此後只能舉今天看到的,最接近的東西來比喻。(而大多數時候你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只是在比喻。)我把手掌貼在冒著涼氣的牆壁上,希望能摸出白色的形狀。凌晨五點三十四分的白色。然後才意識到那根本不是白色。那顏色中帶著點昏弱冷淡,只有整日裡的這個時間,這天的天氣,在這個傾斜的日光角度下才會有這樣的白色或非白色。每一秒它都更朝向本有的飽和靠近。但每一秒也都和那樣的飽和維持著一不可跨越的距離。
有一次我走進博物館正在布置中的展間。
穿著實驗室白袍般工作服的修復師,戴著口罩與手套,檢查平放在桌上的一幅油畫的狀況。她的臉孔露出在口罩上方的那部分對我笑了笑。
許多油畫靠牆而立。牆上的懸勾還沒開始等待它們。有人帶著我走了展場一圈,我逐漸認出那些極有名氣的油畫。曾經在西洋藝術史的書籍上看到過照片的,應該總是泛著雪銅紙的光澤的。

不知為什麼那空間令我感到一種稀薄的悲傷。四周非常非常地安靜。燈光因為照射在寂靜上所以就顯得暗了。那些靠牆的油畫,像許多美麗的世界並排而立。你認出它們每一幅在雪銅紙上時都是單獨飽滿的,現在卻因為你與它們之間那無聲靜寂且光照黯淡的空間,使它們似乎在你眼前變得輪廓疏淡了,但對你在心底像認出熟人般的無聲驚喜—「是它!是那幅畫!」它們似乎也都包容地接受了。你注視這幅畫與你之間的距離,第一次意識到看見它也意味著看見那距離。當一幅畫被印在雪銅紙上,印成你可以一眼看清楚的大小時,你與那幅畫之間快速地達成一種觀看關係,快到來不及意識到,那關係原來平滑一如紙張。但在展示間裡,你需要站在一幅畫前,花一點時間適應它,謹慎地,恍惚地,不敢期待能找到它的祕密。這時你彷彿面對許多世界入口中的一個。在進入以前。不忍逼視其中的豐美與這一秒的單薄。
後來我一直沒有在展覽正式開幕後,像其他觀眾排隊進去正常地觀看。
在我心裡存著這樣的記憶。彷彿自己在某個時刻整個地碎掉了。關於那不可能再現的展覽廳,疏冷的光線與距離,就存在其中一個碎片裡。在昨日視覺的光漸漸失明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