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2/2005

夏天的顏色

我是從小在城市裡長大的。父親出生在宜蘭的小鎮,到台北讀大學、工作,而後在城市裡定居下來。我則屬於完全沒有小鎮生活經驗的一代。說不定我和父親之間最根本的差異,就在這裡,在於父親擁有一個位在他方的故鄉,我則是整個地在城市的培養皿裡被養大的。這使得我對父親偶爾提及的,或在年節時候隨他回去的,那個所有人家沿著一條鐵軌分布的小鎮,只能有模糊的觀察與想像,而完全沒有真正生活其間的經驗。說起來,台灣社會正是在父親來到台北的那幾年裡,經歷了前所未有的都市化歷程,快速地將許多人從鄉間吸收到城市,從而改變了一整代人家族、家鄉、家庭的組構方式。
因此我想談談台灣年輕作家許正平的小說。

閱讀許正平的作品時,我常常想起那個父親有過,而我從來沒有經歷的小鎮世界。許正平的散文集《煙火旅館》中描寫的,是從離開者的角度書寫、與看見的小鎮。使那小鎮不只是空間上的,也是時間性的,它封存在過去、在回憶裡。但無論是在有形的空間,還是無形的時間之中,它都是阻絕,無法靠近的。書寫者只能從一個距離之外回望。
我想,正是這回望的距離,勾引出那許許多多的書寫。書寫源於差異。彌補著距離,又突顯著距離。記憶。想念。失落。迷途。那距離原是無可彌補,回不去的,正因回不去所以必須一再被書寫。
後來,在他的短篇小說集《少女之夜》裡,同樣的小鎮,也構成許正平小說背景色的一部分。即使描寫的是城市,彷彿也總在文字裡看見角色身後那層筆觸淡淡的輪廓:夏天,被遺忘的老人們,遠處傳來的海潮聲,停止的時間。像經常存在我們腦中的那些下午,蟬聲與高度的日照使一切都過分清晰,卻在記憶裡泛白成一片光影,稀薄模糊不忍細辨。
那些真的是回憶嗎?還是一種回憶的模擬?逐漸地,像海綿一樣吸收了所有不可復返的事物,心底那些說不清楚的情緒……而終究成為一無可歸返之地,一切錯過事物的代名詞。
近年,媒體與商品市場如同返祖現象般,熱中於炒作五年級、六年級童年裡的無敵鐵金剛、小甜甜、王子麵、吉利果、棒棒冰……,與其說是回憶,其實更接近一種對回憶的著意擬仿。回憶與擬回憶是繞不出來的。它們的作用就在繞不出。
通往童年∕家鄉∕小鎮的路徑已經阻斷,於是童年∕家鄉∕小鎮便得以免於當下時間的加速與腐化。在那無何有之鄉,我們把一部分的自我安全封存於其中,以期免於當下的混亂與失序。
這些回憶∕擬回憶的核心,乃是一種剝離的經驗。離開小鎮,前往大城台北,那離開的經驗彷彿自此植入成為基因的一部分了。離去創造出一個「家鄉」,卻也同時使那「家鄉」變成回不去的所在。這一切寫入你的程式裡,你從此掛念一種不復存在的生活。
當許正平描寫這一切時,他格外抓住了那種小鎮上的人想去城市,城市的人想離開的流離之感。有時,出走帶有童話般的顏色,〈大路〉裡的男孩女孩像費里尼電影裡的角色般流浪到台北,〈夜間遷移〉裡男孩錯過了一班客運車後竟搭上馬戲團的便車,從此被嫁接到另一種人生去。從生活逃離與逸出,有種公路電影般浪漫自由的色彩,永遠「在路上」的狀態。
問題是,上路最大的威脅,在於最終發現自己原來無處可去,他方原來不如預期的美好,閃亮的「出口」標誌背後是被封死的逃生梯。

又或許,我們所失落錯過的不只是小鎮而已。這本小說集中,有幾篇作品碰觸到五年級由學運青年而上班族的變形過程。(雖然許正平自己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六年級。)〈嶄新的一天〉裡的久經失業的上班族,與〈少女之夜〉裡一夜情的中年男,都回憶著年輕時候在廣場上度過的青春。那彷彿也是一種在路上的冒險之旅,一趟壯遊。
在廣場上,所有人一起吶喊與行進。最熱烈的理想,最美好的愛情都發生在那時候。但終於,就像少年必須離開出生的母鎮一般,五年級世代從學運的集體經驗中剝離,千篇一律地成了上班族。
於是,〈嶄新的一天〉裡的上班族,這樣在捷運車廂裡認出了那些與他同世代的學運青年們:「失散已久的兄弟姊妹們不約而同和我搭上同一班捷運,進城。不只這一天,以後每天,我們也會繼續這樣在早晨一起搭捷運,上班去,在傍晚回到家,太太或先生與孩子們都回來了,週休二日,年假幾天,幸運的話,日子會一天一天過著……」
我覺得,許正平的文字很溫柔。有一種講述童話故事般的筆調。寫到失落時,只是悶悶的,「那種明明知道自己丟了東西卻又說不出是什麼的氣惱」。像是不忍心太怪責這個世界,也像世界加諸於他的氣惱或心慌,是喊都無法大聲喊出來,只能一個人面對的荒涼。這樣,當他描述這個這個世界時,始終看到的都是夏天的顏色。
但是,如果你是與他攜帶著相似的基因,與他在捷運上相見卻無法相認的兄弟姊妹們,你會認出在那夏天的顏色背後,密碼般地存在著另一套世界的圖像。那淡淡的夏天顏色裡,隱藏著我們以懷舊或鄉愁,回憶或擬回憶,層層構築而成的,另一走不出的世界之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