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6/2005

博覽會裡的長毛象

剛從日本回來的朋友說她去了愛知博覽會:「時間都花在排隊排隊排隊,累死人了。」
一方面想,難得的假期不應該是專程跑到日本去,盯著隊伍前頭那個人的後腦勺苦等(等得實在是太久,前面阿伯的頭好像比剛剛更禿了),不如還是先去比較冷門,沒人排隊的那些館看看吧。
可是,正要離開隊伍時,又想:都已經來到愛知了,要是連長毛象、機器人秀都沒看到,回台灣怎麼向父老交代啊?(幾乎都可想像那樣的畫面了,一回到家馬上有人說:「你從愛知博覽回來了啊?好棒喔!機器人樂隊棒嗎?超大萬花筒是不是很炫?」而你卻得回答:「我沒看耶」的時候,應該覺得遜到不想認自己了吧。)

就這樣,一下子想隨俗在最熱門的幾個大館前排隊,一下子又想轉身離開……,猶豫不決天人交戰間,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這次博覽會,在各種未來科技與創意的展示當中,被視為明星中的明星的,卻不是來自於未來,而是來自過去,而且是一萬八千年前的過去。那是在一萬八千年前長埋於西伯利亞雪地裡的一頭長毛象。二○○二年,西伯利亞當地居民意外發現牠在冰層與永凍土中仍然保存完好的象牙與象頭,消息傳開後,不知道是誰竟然想到把它與將於二○○五年舉辦的世界博覽會連結起來(我個人覺得這聯想真是滿不可思議的),而開始把博覽會當成一個時程點,積極進行挖掘工作。花了兩年的時間,把整個象身都挖掘出來,克服搬運等技術問題,長毛象終於來到愛知博覽會的現場。
自從一八五一年在英國倫敦舉行了第一次的萬國博覽會,博覽會一直都具有某種新時代與新世界探索及展示的意味。人類似乎需要用這樣定期的展示,來為自己證明時代進步到了哪裡。日本在一九七○年舉辦的大阪萬國博覽會,也有一個明星中的明星,即是登陸月球的阿波羅太空船,從月球上帶回來的一顆石頭。
月之石與長毛象,時隔三十多年的兩次萬國博覽會,不同的明星展品,相比之下似乎說明了些什麼。博覽會這樣的展示場域,尋找的是能夠立即引發觀者好奇的新奇物件(object of curiosity)。但是,什麼樣的物件最新奇?則是一個受到當時時代氣氛,參觀者心態影響的問題。
一九七○年代,那個朝向太空探索、冒險的時代,所有人守在電視機前面,等待看阿波羅號登陸月球傳送回來的畫面轉播,太空人成了少年們心目中最想成為的職業第一名。(還記得八○年代第一位華裔太空人王贛駿來台灣演講的時候,風靡一時的情景嗎?)確實沒錯。「月之石」正是那個時代的象徵,最具有科技與未來感的物件,所以也是最能在萬國博覽會這樣的場合吸引全球目光的磁鐵。
二○○五年的今天,我們已經從當年的太空熱裡退燒了。太空還是留給星際大戰系列電影去演,讓絕地武士拿螢光棒砍來砍去好了。這回,愛知博覽會的主辦者挑出的明星不是來自外太空,而是就在我們生存的地球上。一種滅絕的生物,來自古老的年代。彷彿是暗示著,如今探索與冒險的新邊界,不在是向外去克服空間,征服未知的太空。而是探索我們這個星球的過去,上溯時間,找到還沒被人類人口占滿前的地球,與當時消失的物種。
這讓我想到浦澤直樹的漫畫,《二十世紀少年》。漫畫主角是一群成長於七○年代,如今已經邁向中年的男子。這些七○年代的少年們,擁有許多屬於二十世紀共同的記憶,比如搖滾樂,比如《小拳王》之類的漫畫。(大概就像我們的五年級生,把科學小飛俠和無敵鐵金剛當成共同語言吧。)一九七○年的大阪萬國博覽會也是其中之一。當年這群住在東京的少年,從電視和報紙上看到大阪博覽會的種種,眼睛發亮地相信那就是「未來」。

到了二十世紀的尾聲,「未來」到底有沒有實現呢?這些當年的兒時玩伴,因為一名老同學的喪禮而重新聚集在一起。一個個都遠不是當年的模樣了。玩樂團的早就放棄了搖滾樂,乖乖繼承家裡的雜貨店;說要打擊邪惡的,也成了普通上班族。他們都已進入前中年期。回憶起兒時相信的種種,恍然有一個世紀早已流逝之感。
但是不要忘了,這可是浦澤直樹的漫畫,有他極擅長的那種懸疑、複雜的結構,不僅只是懷舊而已。這群前中年的好友,發現他們的童年並沒有離去,而是以一場惡夢的形式逐步實現。小時候,那個太空熱的七○年代裡,他們曾經想像出一個外星人、機器人攻擊地球,而他們挺身而出拯救世界的遊戲腳本,現在竟一步步按照著腳本實現。有人偷了他們的遊戲,照著遊戲設定的步驟毀滅世界,他們真的得從平凡的、前中年期的生活脫離出來,奪回遊戲腳本的敘述權,想辦法拯救地球了。
這部目前出了十七集,還沒畫完的《二十世紀少年》,我個人認為是咱們二十一世紀到現在為止最好看的漫畫了。其中包含著善與惡,遊戲內與外等等的主題。正像小孩子在遊戲時,為了扮演英雄,必須先想像壞人做的壞事——而且是越壞、越毀滅越好;這本漫畫裡的反派,也是先一手導演了惡,再包裝自己成為善人。原本已妥協於平凡人生的中年主角們,在這毀滅性的惡之前,重新找到生命的意義與熱情。善與惡,彷彿光與暗的雙生,DNA螺旋般互為正反面。每個人在裡面,尋找自己的腳本與角色。
大概大凡進了博覽會的東西,就一定得跟未來扯上關係。聽說科學家們不打算讓長毛象只屬於過去,而是想要複製長毛象,讓長毛象的基因在地球上復活——也就是說,把牠帶進未來。我想到已經被安樂死的桃莉羊,牠在一九九七年出生後,就被發現有生理早衰的跡象。我學生物的朋友解釋說,因為是拿老羊的細胞來複製的嘛,複製出來的羊當然也是老的囉。我不知道學理上是不是這樣,不過桃莉羊好像不折不扣是個老靈魂老身體,後來只好安樂死希望牠回歸安樂。
如果複製長毛象真的成功了,長毛象誕生的那一刻,距離牠的最後一隻同類從地表上消失,最少都有幾千年了。極圈的冰原,也已經在全球暖化效應下縮小,冰層與永凍土都變得鬆軟了。牠是誕生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裡。
牠有沒有可能明白,這一切都是從一次博覽會開始的?當時,人們排著長長的隊,走進展覽館,去建構他們相信的未來。
有些走進博覽會的人們相信,未來就在一隻曾在冰層裡沉睡了上萬年的長毛象身上。因此,那隻長毛象,牠捲曲的象牙,巨大的骸骨,就像現在剛剛誕生的牠一樣,承受著四面八方打來的鎂光燈,如同消失的古老冰原,折射著白燦燦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