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在半島酒店住的房間,入口是一玄關。衣櫃,行李架,洗手間,浴室之後,再進一隔間的房門,才是沙發,書桌,與床舖。
當早上整理房間的婦人來按門鈴,你就知道了那玄關的作用之一。她把鑰匙插進鎖孔旋動門鈕,你在裡頭應聲,她立即警醒地說:「抱歉,我待會回來。」然後你聽見門被關上,來人已經退場。
這短暫的交會,彼此都沒看見對方。僅透過一些響動,作為訊號,察覺一個他者的存在。如此,無論房中的人是更衣中,還是尚未起床,迴轉空間的阻擋作用創造了隱私性。它阻攔掉一些目光,一些照面。把人與人的關係規範在純粹的機能性上。
城市往往,即使在我們沒有察覺的時候,依賴著這樣的一些空間安排在運轉。半島酒店作為當年殖民時代象徵況味的地標場所,或許在空間的語言裡還透露著某種特定的講究,使它的房間不似其他更新穎的高級飯店那樣一味追求闊朗,而在曲折間隔中維持著階級的身段。
香港總是令我感到奇妙。它的繁華是迫近的。從九龍尖沙咀看維多利亞港對岸香港島的燈火,比起從紐澤西望向哈德遜河對岸的紐約曼哈頓,則香港的繁華要顯得更為炫目耀人。更亮,也更近。
從空間上說,一來維多利亞港在寬度上小於哈德遜河的河面,因此對岸也就顯得近。彷彿隔開一段距離好讓你看清楚它,但又不肯遠到讓你可望不可及,而是要把你捲入,讓你以為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
另一方面,維多利亞港灣水岸與人的關係,又比哈德遜河更親近些。灣邊除了飯店,還有搭乘小渡輪的碼頭,近年新規劃的星光大道,在入夜之後仍然熱鬧非凡,擴音器大肆放送廣東話的流行歌,觀光客拿對岸的燈火當背景拍照片。紐約在這方面就顯得冷硬多了,哈德遜河岸遠不是入夜遊蕩的場所。曼哈頓城與河面之間是多線道的快速道路。只宜匆匆趕路,不宜逗留,不宜與橋下黑暗處所投來的目光交接。把車子當作移動的城堡,呼嘯便過,不多問,不多想。
對岸距離近,灣岸空間的可親性高,這樣就使得同樣是隔水眺看對岸高樓群構成的光燦夜景,香港的夜色要比紐約更人間,更臨場感。SARS之後為了發展觀光,香港島的大樓群每天晚間八點整演出燈光秀向你招呼。繁華降低姿態來靠近你,於是也就更不可抗拒。更不用說那些超大尺寸的霓虹招牌,櫥窗廣告,因為香港街道大多是狹窄的,它們也就不時挨貼在你身邊,或懸在你頭頂。四面八方的一個紅塵之網,彌天蓋地密不透風罩下來。
這是香港特殊空間語言所訴說的繁華。雖說亞洲的城市,比起歐洲,更具有某種亂序的生命力。但我想即使曼谷、東京,都沒有香港的迫近與臨在感。像是中環沿著山丘坡度興建的高樓,不是平面地等你走過去一探究竟,而是直豎成一個立面地展現在你眼前,不能不看見。
但對我這樣的遊人而言,如果能夠在日間夜間的瑣事都已結束、與朋友的吃飯聚會也都完結之後,一個人走回飯店去,那還不到飯店的那一小段路,才是我最喜歡的時刻。那時已經晚了,雖然天空還因城市光害而覆蓋著一片紫霞,但街道開始變得清冷一些,有些招牌燈關了,使周遭的光度稍為暗下一點(雖然香港是永遠不會缺少光的)。街上人少了,你與人群終於脫離開來。那時繁華就不顯得那麼迫近,不那麼無時不刻刺激你的感官。
它仍是在的。但安靜下來。如同要檢視自己,結算這一日的希望與失望。
我的朋友帶我離開熱鬧的蘭桂坊一帶,轉上荷里活道,從長長的階梯岔進巷裡,找到一家小酒館。那是被周遭高樓建築環抱,以至於與外面更熱鬧的街廓隔開的地段。彷彿是被遺忘在高樓背面,靠廚房與浴室的那一側。高樓裡的許多住宅亮著燈,但誰也沒有多管這位在他們腳底的小酒館。
城市有意思的地方,往往在於它一面發展著正面的繁華,一面暗地裡生成許多歧義的空間。因為位在熱鬧街道的反面,被忽視的角落,那小酒館就比較接近是跟朋友去的地方,而不像蘭桂坊那麼充斥著各國的觀光客,盛裝的男女,觀看者與被觀看者…,被這城市的光亮吸引而盤桓,服膺著它的行為密碼的人們。雖說最多的人總是聚集在最熱鬧的所在,但有些空間的存在彷彿就是為了迴避,避開過剩的目光,避開城市想加諸於你的規則與符碼,然後才有一個可以安靜下來,面對自己,說幾句心裡話的所在。
即使是香港這樣迫人的繁華,終於也會生成各種不同的,與繁華的關係。在那光與色最妍麗,熱度最高的所在,你冷下來看它,也是一種方式。走過一個城市,總會看見各樣的空間,與繁華的中心分別是各種程度的脫離。各種為自己找到一個位置,或游離或安居的方式。我們便是這樣,一日一日地在城裡生活下來。
6/09/2005
迫近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