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3/2005

末代稻農

雖然說國片不景氣已經不是新鮮事,最賣座的電影往往是好萊塢大手筆投資,砸下高額製作及廣告預算的全球大片。可是最近幾年,在那些大院線片之外,也持續有一些台灣獨立製作的紀錄片,默默發揮著影響力。這些影片幾乎都只能跟電影院爭取到一兩個星期的單廳放映,也不可能有預算打廣告。基本上是藉著影展、網路傳播與口耳相傳,吸引到一小眾的觀眾群。而促使每一個看過片的人會到網站上留言、發email向朋友推薦的原因,當然是影片本身足以令人動容。
我就是這樣聽說了《無米樂》這支片子的。
《無米樂》是兩位記錄片導演顏蘭權與莊益增,紀錄、呈現台南後壁地方幾個老農人一年的生活。這群老農人都已經六七十歲了,他們年輕時曾經眼見後壁地方作為稻米集散市集時的繁華,現今存留的老式磚瓦房仍隱約見證當時的盛況。但如今農村人口外流,年輕人都到外地去了。只有這些老人家留了下來,捨不得土地荒蕪,還是天天到田裡去耕種。

插秧,除草,噴灑各種的農藥,結穗的季節小心不讓稻株倒下,一直到收成,曬榖,這些對都市年輕人都嫌粗重吃力的工作,對這幾個老人家卻是家常便飯。雖然米價是前所未有的低,辛苦勞動一年下來,夫妻兩人每個月等於只賺一萬多塊。老農人們卻是驚人地樂天與知命,說話時呵呵地笑著,那是你在都市人臉上極少看見的豁達笑容。
「大自然是不會讓你反抗的。」片中的一位老人崑濱伯這樣說。颳風,下雨,乾旱,都不是人力可以反抗的事,而偏偏農人的生計就是這樣日日依賴著這些不可反抗的,無處投訴的自然變化。背著沉重的機器,在烈日下噴灑農藥;收成的前一天,卻下起了大雨…。你在大自然的面前吃了虧,是無法打電話向媒體報料,或是按鈴申告控訴什麼人的。這樣,老農竟從一天一天艱苦的日子裡,得出了自己對生命的體悟:「禪,就是不讓你反抗,甘願受苦。」
這看似簡單的幾個字,是老人們一輩子在農地裡體會與自然相處,得出的智慧。所有的老人說得出WTO三個英文字母。笑著用極不標準的英文發音說,因為WTO啦、WTO有關係啦,所以米價這麼便宜。WTO,我這才第一次知道,每天在報紙上看到沒感覺的W、T、O三個字,對老農人而言是這麼實際的影響。雖然米價這樣賤,種一年稻等於白做一年,農人們卻不願休耕。老人描述他對土地的感情,說土地就像心愛的女人,她如果愛漂亮,你就想買口紅給她搽;土地也是一樣,去田裡走走,就知道土地想要什麼,該除草了,要插秧了…,他捨不得看見土地荒廢。
我覺得全片最可愛的一幕,是老農寫毛筆字的那一景。當收成季節到來,而米價跌到了民國七十幾年的標準,老農感嘆著:像我們這樣用人工種稻,大概是最後一代了吧。這樣想著,回家竟然還興味盎然地用毛筆在紅紙上寫下橫幅的「末代稻農」四個字。一筆一畫像小學生寫作文一般整整齊齊,認認真真。老農的妻子在旁邊吐槽:「『滅農』了啦,什麼『稻農』。」兩個人就鬥起嘴來:「稻農啦」,「滅農啦」,「稻農啦」,「滅農啦」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最後是老農讓了步:「也對啦,農走到這一步,是差不多要滅了…」即使如此,仍然樂呵呵地笑得極開朗。
怎麼會有這麼艱苦的生活、卻又這麼開闊的人生觀呢?電影散場,我想所有默默起身的觀眾心裡都是這樣的疑問吧。

我忽然想起一件從朋友那裡聽來的事。這個朋友的祖籍是江西。他祖父年歲大了之後,決定住回江西的老家去了。於是每年過年,或是他祖父生日,他們全家就到江西去陪老人家過節。那是江西南部的農村地方。於是每年總有那麼幾天,我朋友離開他在台北的生活圈子,一屋子的CD,跑到江西的農村,過上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在農村裡的有一天,我的朋友清晨早起,決定到外頭走走。在田野邊他遇見了一個孩子,其實也已經是少年了,如果是在都市裡的話,也許已經穿上嘻哈風的垮褲了。但在那農村,那年紀的少年卻還穿著開襠褲。隔著一段距離,我的朋友說他能清楚地看見,那少年勃起了。清晨,就站在田邊,對著日出勃起。
那少年回頭看了我的朋友一眼,繼續轉過臉去面對著日出的方向。並沒有露出不好意思的樣子,對那勃起也沒有一點情慾的表情。彷彿是件不與他相干的事,我的朋友也是個不相干的路人。在他面前是廣闊一望無際的田野,以及一輪正從田野彼端緩緩上升的旭日,他就站在那裡,極自然地,彷彿事不關己地,勃起著。
當我的朋友跟我講述這件事時,語氣裡帶著一點點促狹,所有男孩子說起生殖器時都不免要帶上這種表情。但也就只是一點點。從他的講述,我可以感覺到,在那淡淡的促狹語氣之外,他其實是敏感地體認到,其中潛藏著一種與我們在都市裡習慣了的,截然不同的生活態度。許多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對身體、對情慾、對自我、對他人的種種心態,在那片土地之前,在那個少年毫不防範掩飾的姿勢之前,全都遭到了解消。
那景象對在都市長大的我們而言,實在太怪異了。但一切好像都是自然的。我們很清楚,那是在城市裡長大的我們,很難想像的一種生活形式。

後來,我在余華的散文集《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讀到了這樣一段話:「我覺得土地是一個充實的令人感激的形象,比如是一個祖父,是我們的老爺子。這個歷盡滄桑的老人懂得真正的沉默,任何驚喜和憂傷都不會打動他。他知道一切,可是他什麼都不說,只是看著,看著日出和日落,看著四季的轉換,看著我們的出生和死去。我們之間的相愛和勾心鬥角,對他來說都是一回事。」
我想《無米樂》的老農們是最熟悉土地的人。正是在與那沉默的,看著時間轉換與人世更迭,卻從來不被打動的土地長期地相處當中,他們被土地所接納,也接納發生在土地上的一切。
我知道許多受到這影片感動的人,是和我一樣完全沒有農村經驗,比我更年輕的都市孩子。幸好有人拍了這麼一部紀錄片,讓我們知道台灣消失中的農村,那種接近終點、「末代」的生活方式裡,蘊藏著一種與土地相處得來的生命態度與智慧。他們活得不比我們輕鬆,卻比我們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