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人世間種種的變化。
有時我感覺自己在連續的時間之流中,忽然地停了下來。像是在大街上隨著人群前進,腳步卻忽然停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脫離了周邊人們前進的步調,先是慢下來,一步一步地,直到停下來站在街邊,望著其他人,他們已經補上了我從人流脫出所形成的那個缺口。我對這些人們既沒有特別的喜愛,也沒有惡感,他們就像是從眼前經過的一條河。我只是忽然想,對於這流動的一切,究竟能夠相信多少?
也許這是一個根本不需要問的問題。時間也好,人群也好,本來都不是問題。壞就壞在問的人。壞在我總是停下來,陌生地張望,懷疑,否定,疏離地走開。也許壞就壞在意識萌生的那一刻,你從河流裡擱淺下來了。然後猜疑地想,關於「信」這個字。
關於「信」這個字。多日以來我想著,蘇軾的《灩澦堆賦》開頭第一句就用了這個「信」字,卻竟是用來描述水。
「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
這一篇賦,寫的是長江三峽之中,瞿塘峽口的一塊河中山石「灩澦堆」。那是三峽水勢洶湧之處。許多船在激流中行到當處,撞上山石而粉碎;許多嫻熟水性的船夫,在堆前失了手給浪頭吞下去了,成為祭品。這樣說來,這灩澦堆似乎是旅人的一個可怕的,充滿危險的中途。你必須經過它,明知它有多麼危險,過了它你才出得了峽,走向旅途的下一站。但蘇軾替這塊石頭翻了個案:長江上游水勢滔滔,又被收束在逼仄的峽谷裡,正是有灩澦堆這些河中險阻,正面承受、迴擋了水的衝力,逐漸將這野性的大川削弱、馴服,才能使它在進入平原之前,轉化成一條平靜的、滋養的,灌溉平野的河流。
蘇軾是四川眉山人,那年他與父親、弟弟進京赴試,取道三峽。在家鄉時讀的書,聽過的掌故,這時親眼見識,文字與現實相互印證校對,父子三人一路寫了許多文章。他應該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第一次看見傳聞中的灩澦堆吧。要說歷代寫水的文章,這《灩澦堆賦》當然是名篇。但我反覆猶豫,思之再三的,是他如何就用了一個「信」字,來形容變化萬端的水呢?那單獨的一個字,像一個漂亮的身段,收束著許多的體會。
我想問他,你為什麼相信水呢?
蘇軾說,「江河之大與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為形,而因物賦形,是故千變萬化而有自然之理。」
水沒有自己的形狀。水因為所在的容器、形勢,因為深淺、因為內蘊的能量、流動的方向,顯現為種種的變化。但那實際便是水。從來沒有失去過其原來的本性。它是「信」的。信守著作為一滴水的本質。便是那樣信而有徵地,作為一滴水在石頭上蒸發乾了;在河流裡把船身浮過了一個險灘;或是,作為暴流中的一個分子,狂亂席捲了一座橋墩。
在這許多變化之中,它始終便是一滴水。你或許從它得到了清涼,或者遭遇了滅頂。但它確實是信守著作為一滴水的承諾。
春天時我到了上海郊區,寄住在友人的家裡,想要過幾天靜靜的生活。早上醒來,長時間地望著院子。氣溫還低,但確實已經是春天了。在空氣裡,什麼看不見的力量,轉化著這座院子,使它每一天都不太一樣。梅花的季節過了,只有一株垂梅還在枝條上掛著幾朵落單的、晚開的花。現在放得最盛的是杏花,從我到達的第一天起,每天都有更多的小白花滿出枝頭,直要漫進空中去似的。這院落裡還有茶花,紅玉蘭,各自是不同程度的滿放,不同階段的顯現,見證著日子的推移變化。每天早上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觀察這既是緩慢輕盈,又是確切不移的更動,一個春日覆寫了前一個春日。兩隻狼狗則在院子的另一頭觀察著我。
「唯有過程是不能省略的。」師父說。「你不能夠省略掉過程。你不能省略掉任何一天。你不能省略掉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人稱有文獻記載,而非僅是神話傳說的歷史為「信史」。有時我看著文字掠過現實的表面,有時我看著它們為我穿透或挖掘世界某些埋藏的核心。但更多時候,是在言語文字無法到達的,那麼深的地方,一些情感一些心緒在有與無之間消融滲透,漸漸落入了傳說茫昧的領域。那些既不能說明,也不能被了解、見證的什麼,正一點一點地改變著我這個人。一個無法省略的過程。時間帶來變化,但它也是「信」的。正像蘇東坡站在船尾,望著剛剛才航行通過的灩澦堆時,他在心裡對變化萬端的水,所產生的相信。
3/30/2006
信水
3/23/2006
三分熟朋友
有一種朋友,你覺得自己跟他只有三分熟。可能也認識好一陣子了,在各種不同的場合碰過面,很多人一起吃飯啊什麼的。但若要論到深入的交情,那是絕對說不上的。也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跟他要說到比泛泛更多一點的話的時候,自然就說不到一塊兒去。可能理解事情的方法有異,或是個性差別太多。反正注定你們只能是三分熟的朋友。
三分熟的朋友有一種獨特的殺傷力。尤其是當他們對「熟度」的理解和你不同的時候。說起朋友之間的熟度這東西,怪就怪在這裡,當事人雙方不見得有同樣的體會。你覺得你跟他只是三分熟的朋友,他卻覺得已經七分熟。你覺得跟他話不投機,自然而然不會跟他多聊太多,可他倒一點沒有感覺那個不投機,還老要找你傾訴心裡話。從你的角度,這個對熟度認識的差異,也是你只能跟他三分熟的原因之一:兩個人連對「我跟你有多熟」的認知都不同,那還不叫「不熟」嗎?
三分熟朋友的殺傷力,常常就是在這個認知差異上產生。我最怕的就是他開始用那種「我了解你」的口氣說話(七分以上熟度),但所說的話其實跟我的想法完全相反。或是我說了一件事,他馬上大加附和:「對,我也是這樣。」但是從他的表情跟反應,你卻清楚地知道他完全想錯了。這時我心裡總會出現那種OS:「並不是這樣。相信我,我跟你真的不熟啦。」
因為溝通的落差實在太大,我會很自然地迴避和這種三分熟朋友有任何深入的談話。請不要誤會,我絕對不是耍孤僻。我覺得我算是有滿多朋友,常常可以跟剛認識的人聊得滿開心,一點都不排斥結交新朋友,MSN上也掛著很多聯絡人。可是對於這種「對熟度的認知有差異」(我三分他七分)的朋友,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最怕的就是那種自以為的了解。其實他是沒聽懂,卻說「我知道你是這樣的」,而且毫不懷疑。這種時候除了自己在心裡翻白眼,貼orz表情符號,還能怎麼辦?點頭也不是,那根本是違心。一句一句地反駁、更正嗎?那也太瑣碎了。講出口的話還要自己回頭加註解?而且往往是連註解都被誤解了,繼續落入「我懂」VS「其實你不懂」的輪迴。哎。
每逢出現這樣的半生不熟對話,我總是很不舒服,甚至有種受到侵犯的感覺—這就是我所謂的「殺傷力」。好像我這個人正一再地受到竄改,被理解成另一種樣子。其實這些三分熟朋友往往是很好的人,他們只是不了解我。不了解也沒關係,這個世界上我們不了解的人多了,自然有跟不了解的人互動的方式。在我看來,有多少共同的語言,就做多少程度的交往。至少尊重對方的世界是有景深的,有你理解以外的世界。我所抗拒於三分熟朋友的,就是他們似乎沒認知到這個景深;所以也不了解他們站立的位置,和我認為的某些更核心的東西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們把他們錯認的我當成全部的我,把遠處的風景簡化成口袋裡的一張明信片;他們使得世界變平板了,我變平板了。
偏偏我又是個複雜度比較高的人。即使是最了解我的十分熟朋友,也會搖著頭說「妳的心思實在太繁複了」。三分熟的朋友卻表現出他們最理解我的樣子,這讓我覺得很不能忍受。大概這是一場對「我」這個人的詮釋權的戰爭吧。在現象學裡,兩個以上的人具有共同的看法,產生一種「互為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互為主體性」是構成意義與理解的基礎。我和三分熟朋友之間互為主體性的基礎應該是非常薄弱吧,以致於意義與理解荒腔走板,他們自以為的理解對我而言太粗暴。我覺得我的主體性受到了侵犯。
最近,有一位如上所述的三分熟朋友,讓我覺得實在是受不了。於是有一天我便這樣對她直說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碰到的許多人當中,有的人我們很談得來,那就多交往些,變成好朋友。有的人呢,不那麼談得來,就是個性不同吧,看事情的角度不同,好像並沒有一種共同的語言。這樣的人,可能是緣分比較淡。那就少交往些,尊重彼此之間的距離。我覺得我跟你算是後者。所以淡淡之交就可以,請不必多來跟我攀談什麼。
我的三分熟朋友(她其實是個很可愛的人),非常不能理解我的冷淡。問題出在哪裡呢?她說。我們應該敞開心懷溝通啊。如果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妳可以告訴我,我可以改。我說,問題不在這裡,我的世界跟妳不同,非常不同。妳一輩子都沒辦法了解我的,我也不需要妳了解。只是希望妳至少能明白這一點,不要靠過來。
她看著我,眼淚掉下來了。
那時我才理解到,我其實做了一件非常凶殘的事。我看到的世界是繁複的,有景深的,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應該被尊重,有時是心照不宣的理解,以維持呼吸的距離。她看到的世界是平板的,朋友都應該是和樂融融的,沒有祕密的。如果有人像我這樣告訴她,「請不要靠過來」,那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應該要被溝通解決。
也有這樣理解世界的方法啊,那時我想。在我看來,我只是想要一點保持我主體性的空間而已,我覺得我應該有這樣的自由吧。但從她的角度想,我這樣做等於是在粉碎她的這個世界觀。而那很可能正是她從小到大的生存方式。
我這一次過度誠實的凶殘舉動,導致了一個意外的結果。彷彿是下了一招險棋,竟就打開了先前的僵持,把處境推進到另一個階段。像是舞台換了布景,現在登場的是不同的情境了。她必須了解人跟人之間是有一定距離的,而且有距離並不可怕。我必須了解,有人是像她這樣觀看、這樣理解事情的,那正是這世界真真切切的繁多面貌之一。
後來我跟我的這位朋友(我現在已經不想用「三分熟」來定義了,因為問題比你跟她到底是幾分熟還要複雜許多),畢竟還是建立了一種關係與相處方式。然後生日的時候我收到了她的卡片,裡面有類似像「無論如何妳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這樣和樂融融的話。
那時,我雖然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強烈排拒感,但還是湧起了一陣微微的無奈心情。看來我們都還是有很長的路要走。哎。
3/16/2006
收集東尼瀧谷
村上春樹的小說〈東尼瀧谷〉拍成了電影,所以我又把收錄了這個短篇小說的《萊辛頓的幽靈》從書架上拿下來。
其實我不記得讀過這個短篇。當朋友跟我說有《東尼瀧谷》的試映會,她不自覺地用了一種「這是村上春樹讀者的常識」式的口氣。而我在電話這頭露出「啊?」這種缺乏常識的表情。
掛上電話後我去書架上找《萊辛頓的幽靈》。村上的這本短篇小說集出中文版,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書背都已經變黃了呢。翻了一下,開始想起裡面的幾個短篇,像是〈萊辛頓的幽靈〉和〈冰男〉。唯獨對〈東尼瀧谷〉,還是沒有印象。
於是坐下來好好地讀了這個短篇。讀到最後一個句子之前,我開始想起一件事。那應該是七年前我第一次讀這個故事時,不會想到的事吧。是關於「收集」。
東尼瀧谷是戰後出生的日本人。之所以有個很洋氣的英文名字,是因為他父親用美軍好友的名字為他命名。東尼瀧谷的父親瀧谷省三郎是演奏伸縮喇叭的爵士樂手,整個戰爭期間他都在上海的夜總會裡演奏著,這使得他的戰爭經驗和大多數人都不一樣。彷彿是像漂亮音符般,平滑地從艱難世事的表面上滑過去似的。這樣的瀧谷省三郎,直到戰爭的末期才真正吃到了苦頭。他被關進了監獄,每天都有人未經審判就被帶到牢房外槍決。省三郎第一次面對了死亡。
但省三郎還是生還回到了日本。而且,似乎是在獄中看開了似的,樂觀地想,反正好吃的東西、人生該享受的,他都經驗過了啊,並沒什麼遺憾,結果反而活了下來。這人真是有一種平滑的天分啊。回到日本後他結了婚,妻子卻在生下東尼瀧谷時難產死去了。
東尼瀧谷在作為獨生子、沒有媽媽、爸爸經常不在家的狀況下,沉默而獨立地長大了。他的專長是繪畫,而且是那種精細描繪事物形象——畫一片葉子就把葉脈都畫出來,畫機械就把零件畫得比照相還清楚的畫法。似乎他的畫就跟他的人一樣看起來沒有個性,但是高度精確,結果反而變成高收入的廣告插畫家。
這樣的東尼瀧谷,彷彿永遠不會多要什麼,卻也不會缺少什麼。直到他愛上了一個很會穿衣服的女孩,也結了婚。妻子卻異樣地熱愛買衣服,到了著迷的地步。後來幾乎是為了「戒」買衣服而死於車禍。
我不打算在這裡重複這個短篇小說所有的細節。我想談談小說中,東尼瀧谷面對的兩個死亡。以及兩個死亡製造出來的兩筆遺產。
首先是妻子的死亡。妻子的死留下了一整個房間的衣服、鞋子、飾品。那些是酷愛衣服的妻子,生前一樣一樣地從各種名牌服飾店買來的。因為多到衣櫃放不下,只好另闢一個房間專門放衣服用。這本來就是東尼瀧谷不會了解的世界,他跟這些衣服的關係僅限於負責付信用卡帳單,還有看見妻子穿得很漂亮而已。妻子的死使那些衣服不再有被穿著、被搭配的機會。一房間衣服變成沒有意義的存在。
如果說衣服是妻子的收藏,那麼這個收藏的檢索系統,就在妻子的身上。因為妻子這個人的存在,使收藏成為有機的,可以發展生長的有生命事物。三件衣服不只是三件衣服,而是會衍生出彼此間互相搭配組合的關係;還有它們和掛在櫥窗裡的第四件衣服,「有了這件,還想要有那一件來配」或是「多了那件,就可以產生出另一種味道」,那種連結勾招的關係。從一件衣服開始擴散。款式、布料、顏色,幽微細緻的差異,其中的道理,組織的規則,大概只有衣櫃主人自己懂得。
因此妻子的死亡,使那個服裝房間失去了解碼的鑰匙。一個黑洞般不可理解的所在,就在他自己的家裡,所以東尼瀧谷才會想要找人代替妻子來穿那些衣服吧。
東尼瀧谷面對的另一個死亡,是父親省三郎之死。比起東尼妻子的死,村上春樹對這第二個死亡比較輕描淡寫。省三郎留下大量的爵士樂黑膠唱片。自從把服裝間裡妻子的衣服清空之後,那個空蕩蕩的服裝間,現在就用來裝黑膠唱片。唱片對東尼瀧谷而言,也跟衣服一樣無法認識吧。雖說那是他父親一輩子的可觀收藏,有許多絕版的珍貴唱盤,可是對不聽爵士樂的東尼而言沒有特別意義吧。一年後,他請中古唱片行的人來估了個價,把唱片都送走了。
「唱片的山完全消失之後,東尼瀧谷這回真的變成孤伶伶孑然一身了。」
不是在妻子死後,也不是在父親死後。而是在把唱片賣給中古唱片行後,東尼才變成真正的孤單。就像妻子的死一樣,父親的死對唱片收藏而言也是一種意義的解消。這些收藏,從一個被收藏者建構起來的整體,恢復成零星的無機的物件。接下來應該就是被打散賣出,一件件地散落到各處去吧。
有些文物或藝術品的蒐藏家,會希望在他們死後,東西還是可以被完整地當做一筆典藏,最好是被博物館收藏,而不要散落。我見過的一位收藏家,為他所有的文物拍各個角度的照片,做成詳細的目錄。
但我也遇過這樣的藏家,他不建目錄。他收的東西只有他自己最明白,每一件器物的身世,其意義的網絡,收攏在他的腦子裡。多年來他從台北的中華商場、香港的荷里活道等地方,憑藉眼力認出、買下的東西,逐漸形成一個可觀的收藏。「也許我死後這些東西就散了,那也是一種流通的方式。」他說。「東西有它自己的命運。」
我感到這席話在我內裡種下了一顆種子。他在聚的時候已經看到了散,擁有的時候就已經放手。
3/09/2006
電子工廠的愛情恰恰
你身邊一定有那種一談戀愛就毀了的女生吧?
鄭文堂跟我聊到他新片《深海》裡的電子工廠。那是個非常冷調的場景。廠房是敞亮的、日光燈照出來的那種白。女工們穿著白色制服,戴著白色帽子,對著放大鏡檢查電子零組件。空間中只有機械運作的嗡嗡聲。女主角佩玉後來就在那裡工作。
「和你過去在社運時期拍過的工廠不同嗎?」我問他。
他說完全不同。社運時期拍的工廠,都是鞋或是衣服等傳統產業,因為產業要外移,工廠要關了,才會有抗爭,才進得去拍社運紀錄片。在傳統產業的工廠裡,工人不必穿制服;機器沒那麼大聲,且有一種節奏;總是會放廣播節目,有音樂,有交談,總之,有人的面貌在裡面。
電子工廠不同,「一條一條的生產線,全都穿著一樣的白衣服。」鄭文堂說。「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麼。」
我覺得,關於我們這個時代愛情的種種,戀人盲目交換的話語:「永恆」啦、「一切」啦,都應該被放進那間冰冷白亮的廠房裡重新理解。在那個女工穿著制服,看不見個人臉孔的世界裡,什麼是「永恆」?
簡單地說,《深海》的故事是這樣:蘇慧倫飾演的佩玉,剛從女子監獄出來,到旗津投靠昔日的獄友,酒店媽媽桑安姐。安姐(陸奕靜)把佩玉收容在她的羽翼保護下,讓佩玉到店裡洗杯子。酒店常客(戴立忍)看上了佩玉,送她衣服,帶她出去,但他不知道佩玉是個對感情有莫名執著的女人,她竟在這些微薄的小惠之上就已經緊緊依賴住男人的感情,把歡場中的一句「我會再來找你」當了真。男人失約後,她開始電話緊迫盯人,失控地追問「我哪裡不好、做錯了什麼」。這麼一來,也不可能再讓佩玉待在店裡了。安姐又透過關係把她介紹到電子加工廠當女工。在那裡,工程師小豪(李威)追求她,她又陷入另一次輪迴。
在你身邊一定也有這樣的女孩。她一談戀愛就毀了。愛情對她是黑洞,一個無法抗拒的重力場,她所有一切都被吸進那個黑洞裡,愛情是人生唯一值得活的事。如果愛情出了差錯,那她的生活、工作,所有的環節也會跟著散架。但越是這樣她的愛情就越會出錯,一開始或許甜蜜,但不久她那種全部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只有兩人沒有個人,分開的時間只是用來等待下次在一起的活法,就會令男人想逃了。
我懷疑在佩玉的眼裡,世界從頭到尾都是一家電子工廠。嗡嗡響著無機的、機械化的聲音,流水線般送來一樁又一樁的事件或人物。這些都是與她無關,某種程度也是不可解的。除非有人愛上她,開始產生個人的感情,那麼她會緊抓住這唯一的、浮出水面的機會,好像她所有的人格只存在於愛情的浮島上。
戲裡頭的男人,其實他們某種程度來講也是很無辜。李威演的小豪,是個普通的、大學畢業三年、在工廠管作業線的工程師。他追求佩玉,根本不知道自己正一腳踩進怎樣的世界。他太嫩了,他說起愛情很輕鬆。要到最後他才會發現,什麼時候他竟打開了她內裡黑洞般的世界,而他根本處理不來。女人像深海,他認識這個女工的表面,淺到只是穿制服的一層表面,還不知道她底下有怎樣的暗礁和漩渦。他輕易給了承諾,而且給得太大——「永恆」、「一切」、「一定」,愛情慣性地使用了這樣虛擬的計量單位。但你知道對一個以愛情為唯一浮木的人,「永恆」、「一切」、「一定」是什麼意思嗎?
在這裡,工廠流水線彷彿又是一層隱喻。流水線是不會等妳的。佩玉與小豪的感情開始出現問題後,她連最簡單的工作都做不了,愣愣看著流水線送來的面板堆積在一起。愛情一處卡住,所有的事都停頓了。她的世界以這樣一種單線的方式運作。這一分鐘搞砸,下一分鐘也像骨牌一樣倒下。她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基礎其實很邊緣而稀薄,沒有錢,沒有親人,有前科。她與她中產階級大學畢業的戀人根本不是對等的。就像他們對「永恆」、「一切」、「一定」的渴望,也不對等。
鄭文堂說,開拍之前他帶女主角蘇慧倫到女子監獄去,看受刑人們的生活,並與資深的女教官談話。蘇慧倫問教官,她看起來像不像會殺人的女人。
「沒有什麼像不像的問題。」教官回答。「太多了。」
阿堂說在監獄的幾天,他確實看到太多年輕、因缺乏日曬而蒼白,且不可思議地清純的臉孔。她們看起來可能就像蘇慧倫,或者說就像妳和我。
《深海》給我的另一個震撼是,我想我內裡一定也存在著一個佩玉。
如果妳認出我和妳之間有一些共同點,而願意我用一種集體的聲音發言的話,請讓我這樣說:我們內裡都存在著一個佩玉。
我們經濟獨立,我們厭惡依賴,我們對關係有一種疏離冷峭的觀點,我們叛離母親們為家庭奉獻的價值…,其實都是為了讓自己不要成為佩玉。人並不只被自己心裡嚮往的典範所吸引,也是被自己害怕成為(或說淪入)的原型所定義。我們是在努力避免自己走上某些路的過程中,逐漸成了現在的樣子。
而之所以必須迴避遠離,乃是因為那原型確實存在我們心裡。像個影子般無聲存在的惘惘威脅。威脅不是來自他者,而是來自自我——那個有可能失足、無助、不顧一切、非理性、弱者的自我。我們已經預知一旦放任自己成為她的後果。所以為她構築了複雜的迷宮,讓她住在心室的底層就好,不要走出來。
但又也許我們心裡也都同樣住著一個安姐。比較世故,比較強悍,多疑地保護著自己內在軟弱的部分。《深海》裡的兩個女性角色,或許正是在這電子工廠流水線般的世界,我們內心存在的兩種原型。她們互為表裡,手牽手一路走下去。錯落的步伐,正像一曲女性的恰恰。
3/02/2006
月之陰暗
在家工作的第一件事,重新安置自己。
這種時候你才發現,長期以來住家與辦公空間分開,你把自己分散在兩個場所,它們各自發展出自己的空間組合方式與邏輯。在辦公室,我的座位背後有兩排三層的公文櫃,資料以檔案夾分類,排列在公文櫃裡。久之,什麼資料可以從哪翻出來,習慣到幾乎可以不看,一伸手就找到正確的夾子。那是對工作而言相當有效的空間。雖然別無長物(我不喜歡額外的擺飾),也許在別人眼裡是個很沒個性的空間,但說不定我的個性本來就有這種極簡跟機能性的部分也說不定。我很欣賞有位研究人員會把家裡種的蘭花帶到辦公室來,且隨季節替換。但我自己因為缺乏植栽的才能,朋友送的、或是寄養的盆栽,一律在忘記澆水、或日照不當的情況下,連九重葛這麼容易養的植物都棄世而去了,想想還是別折騰植物了。想看花的時候,到別人的辦公室去充當五分鐘的閒雜人等。
家裡的場所就完全不同。這幾年我一直沒有把它組裝成一個有效率的空間。雖然週末的時候我在家裡寫作,但是對我而言(至少到目前為止),寫作還不需要一櫃子的檔案夾幫助。所以空間是相對彈性的。有時候在書房、有時在餐桌上寫,有時抱著筆記型電腦坐在沙發上。萬一生病又想寫東西的時候,還會把電腦帶到床上,用棉被和枕頭包圍出一個溫暖舒服的座位。總之是一種,用我媽的話說,很沒規矩的工作方式。
大概因為在家部分的工作,可以像個游牧民族般四處遷徙,我一直沒有很好地利用書房的空間。我的室友已經習慣我帶著書本與雜誌大幅占據餐桌,或是沙發。我一向很喜歡在餐桌上看書,這實在是個奇怪的習慣。從以前在愛丁堡念書時就是如此,放著自己房間不用,到一層樓十個女生共用的廚房,坐在高腳椅裡看書寫字。當然我在愛丁堡最後一年住的宿舍,有我心目中理想的讀書用廚房,兩側均有大面玻璃窗開向校園與街景,入眼盡是蘋果樹與櫻樹。不同時間起床的室友們輪流推門進來把咖啡手壺放到電爐上去,輪流把烤麵包吃完然後抱著書出門。一個早上都是咖啡香。
現在我的室友也會每天早上煮很香的咖啡。不過當我開始要用家裡的書房作為一天之內主要的工作空間,卻發現這個小房間長期以來受到我的忽視,沒有很好地被整理。書桌上有到期的帳單,各種有用沒用的通知書、邀請函(常常是過了時效才發現)。更多的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紙片,上面是我忽然想起隨手寫下的字句,寫完了就留在桌上。那些從我內裡翻出的想法,遂大剌剌敞開暴露在空氣裡。如果那個星期的專欄裡沒有收容這些字句,它們就繼續流浪在無處歸納的世界,隨時有在一次打掃中散失遺落的危險。如果我可以有效地整理辦公室的資料,為什麼不能好好地收納家裡的文件呢?這我始終覺得是一個謎。去年底我甚至還把手提電腦遺忘在計程車上,一些先前的小說草稿沒有備份,就這樣消失在城市日常的運輸流動之中了。說實話事情發生後我還幾乎沒有懊惱的感覺,作品自有其命運,何況是未完的作品——這樣想法簡直像個揮霍成性,不知悔改的敗家子。
說不定人都是有秩序與混亂的兩面嘛——我給自己的解釋是這樣。我把最有秩序的那一面放在辦公室裡,家裡的部分則始終沒脫離混亂。也許我們有時也是需要那種混亂的。需要那種找不到東西、而從高度有效率的節奏裡停下來的時刻,環顧四周,逐漸地迷途與逐漸地清醒。需要落出了理性的邏輯,反而更有效地發現了什麼。需要散亂地從桌上的紙片,找到一個多久以前寫下的、自己都認不得了的句子;也需要大舉地遺忘它們,丟棄它們,彷彿從未寫下過。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看著天空上月亮,旁邊有人對我說:「這乃是月之陰暗面哪。」我說:「這怎麼會是月之陰暗面呢?面對我們的當然是月球明亮的一面啊。陰暗面在另外的、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吧。」那個人聽我這樣說,「哦,對喔」地同意了。在夢裡我卻開始嚴肅地想,對了,古時候的人是怎麼看月之陰暗面的呢?如果那時他們並不知道月亮是一個球體,他們會認為月亮有另一面嗎?還是他們認為月亮就只是一片光亮的表面呢?
醒來的時候我想,平克佛洛伊德的專輯《月之陰暗面》,好久沒聽了,放到哪去了呢?說不定借人了吧。就跟我其他的CD一樣,想不起借給了誰也就拿不回來。而我自己的CD架上也總是有不知從誰那裡拿來的專輯。一種因健忘與漫不經心而產生的物品交流。還有,不以月亮為球體的人,真的會想到月球另一面的問題嗎?
這個週末我開始整理書房。把帳單按照時間排序,放進夾子裡。整理名片。收拾那些寫著片段文字的紙片。把我的時間、時間中的活動,安置到一種新的空間邏輯裡去。我撤出了辦公室,計畫與秩序便順勢被帶回家裡的書房。空間重組,心裡或陰暗或光亮的秩序也重組。我想起了一些什麼,緊盯著看了它們片刻。而後放手,讓它們浮出光亮,或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