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易剛進公司的時候,很多人覺得他看上去有點陰沉。這樣的印象到底從何得來?很難說得清楚。人有時候是滿主觀滿不講理的,只基於很少的理由,就覺得一個人像好人、像壞人、像笨人、像懶人……,但真要追究起來:「哪一點看起來笨」或「什麼證據說他懶」,則這種種的印象常是經不起拆解的(「要說哪一點,還真說不上來啊……」),但依然不放棄成見:「總之我就是覺得他是個這樣那樣的人!」
關於阿易給人的陰沉印象,我們還真的認真地拆解過呢。最後得出的主要結論有兩點:他戴的黑膠框眼鏡、他不太眨眼。次要結論也有兩點:他有點駝背、他穿Converse布鞋。不要問我這四個特點跟陰沉有什麼關係,都說過人是很主觀的了!
但陰沉的青年阿易,認識一段時間之後,開始顯露出他非陰沉的一面來。我印象比較深刻的,對阿易這個人認識的轉捩點,是有一次跟他一起出差。因為班機延誤,我們到機場的小咖啡座吃點東西,我跟他各點了一片披薩,我還買了氣泡礦泉水而他買了甜味碳酸飲料。
披薩即使以當時肚子餓的標準,仍然是相當難吃啊。上頭的薩拉米嚼勁擬仿橡皮擦,而且太鹹,令人懷疑作為薩拉米原料的那頭牛,是掉到鹽井裡淹死的。我放棄了薩拉米,把這些紅色圓形膏藥般的肉片從披薩上挑下來,卻發現剩下的披薩餅太油。在表面烤得金黃的起司和麵餅之間,有一層流動的液體油質。這時我才明白,膏藥狀的薩柆米是有實際作用的,它把油封印在扁平的餅皮上,而且因為它很難吃,所以當它還在的時候,你不會注意到麵餅很油,此之謂廚師的聲東擊西之計。
事已至此,我放棄地把披薩放回紙盤上,宣佈:「算了,我不吃了。」阿易看著我,他也已經發現手上的披薩正在答答地滴油。他用一種為難的表情看著披薩,又看看我。
「別硬吃呀!」我說。「真的很油,太不健康了。」不健康跟很難吃,任選其一都還是可以接受的,兩者並存就太過份了。
阿易仍然咬下一大口,然後抬起頭露出「真的很油」的表情。你可以從他黑膠眼鏡框後面的眼神看出,他正在天人交戰,到底要浪費一塊披薩,還是繼續忍耐地把它吃完。交戰的過程裡他不太說話,這沉默的、與披薩奮戰的堅持,可能會讓經過的人誤以為,他又陷入陰沉了。
但這真是一種相當純樸的陰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