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2008

F在走路

     就讓F繼續走路吧。我們的交情是在走著各自的路時,偶爾岔題般地想到彼此……

     重感冒的那天,我在家讀索爾貝婁的《雨王亨德森》,止不住地想起我的一個朋友F來。

     F跟我的交情說不上是多麼密切。平日不大聯繫,往往幾個月才突然地見上一次。說是「突然地」,因為他的出現都是沒有預警的。比如一個冬天的傍晚我接到F的電話──

     F說:「我在走路。」

     走路?

     「對啊,運動一下。我現在在北京路,要從這裡一路走回家。」

     這真是一通缺乏主題的來電啊。打電話來的人講完這些就沒話了,是等著我接話嗎?我該說什麼?走路愉快?

     F總是這樣。打電話來的人是他,接話題的責任卻在我。

     正好那天我心裡有點煩,不想待在家。我問他:「你吃過了嗎?要不要一起吃飯?」

     「要!要要要!」他在電話那頭像小孩子一樣地大叫起來,好像早就等著我問似的。幹麼不直接說呢,還要等人開口,真是奇怪。(說到這裡我就想起來,索爾貝婁筆下的亨德森這個角色,心裡老是會跑出「我要我要我要」的聲音,可能就是這點讓我聯想到F的「要要要!要吃飯」吧?不過,F要是知道我拿他跟亨德森比較,會氣炸的。這段文字請大家讀完就從腦中銷毀吧。)

     F挑了一家義大利餐廳,離他原來正在走路的地點不遠,所以他還是可以走路過去。坐下來的第一句話,F說:「我先聲明,我選這家餐廳是因為菜好,不是因為裝潢。這點我要先說清楚,不然對我的品味是一種冒犯。」

     幸好我不是第一天認識F,這種說話方式我已經很習慣了。其實那是城裡相當高檔的一家義大利菜,要不是因為F,我自己是不可能會去的,哪裡會一坐下就嫌棄餐廳的品味呢。而且人家裝潢也沒那麼差啦,只不過弄得暗暗的,有點夜總會感罷了。

     服務生送來一大盤的Mozzarella起司和蕃茄沙拉,以及帕瑪火腿。說是店裡招待的,因為他是常客。

     F看起來並不怎麼領情:「份量太多了!」(我開始同情服務生了,這位常客相當難討好啊。)但F還是誇讚餐廳的Mozzarella起司確實非常好,說著叉起兩大塊白起司,放到我的盤子裡。

     「吃!」他用命令句對我說。像是小時候爸爸往我的碗裡夾菜那樣。

     我看著盤子裡像冰淇淋一樣的兩大球白起司。其實我比較愛吃的是旁邊的帕瑪火腿。

     這就是F的方式。他突兀地出現,用他專斷又任性的方式,餵給你一堆起司,挑剔他討厭的建築,數落難聽的音樂,抱怨無理的路人。然後又幾個月不見。

     又一個冬天的下午,我和小貝正在去畫廊的路上,接到F的電話。

     「我在走路。」

     又在走路?

     「對啊,天氣很好,邊走邊拍照。」

     我告訴他,我跟小貝正要去某處的畫廊逛逛,「你一起來嗎?」

     「不要!」他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太遠了。」

     好吧就讓F繼續走路吧。我們的交情是在走著各自的路時,偶爾岔題般地想到彼此,那麼下回總還會在某處,在F任性的品味所讚賞或嫌惡的事物裡,再遇見的。重感冒的這天,我繼續把《雨王亨德森》的旅程往下讀。
 
 
三少四壯集 08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