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經常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從我在生理時鐘的驅策下醒來,到家裡有第二個人起床,並走過來和我說話之前,有一大段安靜的時間,我一個人度過。
童年的安靜,比現在更安靜。送報紙的人騎的是腳踏車,而不是摩托車,所以不會重複聽見摩托車短距離煞車又起動的急促聲音。腳踏車鏈條缺少上油時也會發聲,但聲音是悠長的,不那麼讓人焦躁。當我的身高長到可以自己開門時,爸媽同意我可以自己開門下樓去拿《國語日報》。就是在這份兒童報紙上,在那種安靜的早晨時間裡,淘氣的尼古拉第一次來到我童年的現場。
我記得我挺喜歡小淘氣尼古拉。但仔細想,卻記不大得小時候讀的故事內容。我問了幾個同年的朋友,也得到類似的反應,大家都記得尼古拉(「好可愛喔!」),卻說不出一段劇情來(買了書在長大過程中持續閱讀的例外)。為什麼會這樣呢?這次重讀尼古拉才發現,其實書裡的幽默感,長大後讀起來更有趣。尼古拉確實存在於我們童年的現場,是我們熟悉的一個鄰居孩子。但事隔多年,用大人的身分,再次跟他認個兄弟、交個朋友,感受是不同的。
尼古拉一家三口都很可愛。我心目中的尼古拉經典橋段是這樣:尼古拉想向爸媽爭取什麼,而爸媽不打算答應,這時爸爸總是說:「等你長大了,就會感謝我的。」尼古拉則會說:「我要離家出走(或是:我要死掉),你會後悔的。」媽媽呢:「你們再這樣說話我就離開這個家。」
這三句台詞經常出現,每次我都覺得超好玩。尤其爭論的主題往往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為了看不看一場電影、晚餐吃什麼,而無限上綱地扯上生死。事情越小,越顯得荒謬而可愛。但當那一秒「不給我我就死」的執著過去,一切又平安如常,開開心心地和解了。戈西尼與桑貝掌握了小事的力量。從一個小人兒看見他的小世界──在那個由學校和家構成的方寸空間裡,有時大人會像孩子般任性地想要秩序,有時孩子像大人般地堅持自由。大人們在自己站不住腳的時候,就特別容易生氣,特別想要尊嚴,就端出整套「你長大就知道」的架式來。但孩子們也總是一不小心就闖入他們的警戒區。這些小小的顛覆家,這些人生的新鮮人,到處衝撞、冒犯他們還不熟悉的規則。一腳踩到大人的隱痛,還搞不懂他們為甚麼變臉。
距離我打開門、下樓去拿《國語日報》的早晨,已經過了很多年。我們都當過了大人,體會過當大人的種種(沒什麼道理)的尊嚴、形象、假設;有些東西你太想要以至於必須假裝不想要,有些事你太無力以至於必須假裝全在控制之中。
尼古拉的喜劇,是給嘗過了這一切,又沒和它合體到不假思索地步的人看的──要有那麼點距離,一點距離中的雪亮,才會覺得好笑。就某種意義而言,這也是介於大人與小孩之間的一群人。因此,當尼古拉的爸爸又「看起來不太自在」時,我們既會心地知道那是為什麼,但也會偏向尼古拉,偏向那幫小孩兒所製造的混亂,因為他們在成人社會光滑的秩序表面,挑開了一個縫隙──那些我們在生活裡,往往也掉在其中、卻不自知的縫隙。值得寬慰的是:誤解與愛,往往同時發生,在同一個現場。生活總是在瑣瑣碎碎之中,完成了它的喜劇。
9/30/2007
評「小淘氣尼古拉的新故事」
圳溝
「其實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我只是猜而已。」夢裡孔雀的母親對孔雀說。「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孔雀的母親小時候住在台北城區。當時新生南路還是一條圳溝。
圳溝的水是不會有波瀾的。要不是白天折射太陽光,晚上月光,使水面看上去有微微的波動,它給人的感覺幾乎是靜止的。比起大海或自然的河川,圳溝更像是經人類馴服的,水性友好,像家犬一般不太撒野。雖然大人總會警告孩子們在水邊玩耍要小心,在孔雀的母親心目中,從沒把它當成一個威脅。
甚至,當孔雀的母親回想童年,以圳溝為背景,就給那個時代添上一點安靜平穩的調子。有些人的回想中總有村子裡的大榕樹,有些人總有弄堂細碎的光影和聲音。人的記憶需要一些可親的依附。
孔雀的母親小時候認為最可怕的,是拿槍的人。
拿槍的人通常站在高高的圍牆邊。孔雀的母親去上學的路上,會經過一大堵很長很長的圍牆。
灰牆使拿槍的人看起來色彩更少,更嚴肅。其實孔雀的母親並不知道槍是做什麼用的。直接令她害怕的是那灰顏色,不笑的表情,抓槍的手勢,而不是槍本身。她不知道拿槍的人其實年紀才跟鄰居的哥哥明忠一樣大。也不知道拿槍的人是不能擅自移動的,所以每次經過圍牆邊,總是堤防著拿槍的人會跑過來抓她。有幾次,拿槍的人忽然跺腳,嚇唬她,她跑得像玩抓鬼時一樣快。
後來她發現拿槍的人會看著她笑,好像認得她的樣子。她就大著膽子多看幾眼。原來拿槍的人是很多不同的人。常跟她笑的那一個,在眼睛下面有一顆痣。 從集體中認出單一一個人,是個神祕的過程,但發生不只一次。在每天經過圍牆邊的許多行人中,孔雀的母親開始注意到,有一個人會重複地出現。那是一個女子,穿著洋裝,打著洋傘。眉眼很細。孔雀的母親發現她經常站在路的另一邊,往拿槍的人那邊望。
喬治史坦納認為語言的巴別塔乃是一種祝福,而非詛咒。在環境與經驗的區隔分化下,每個人養成不同的語彙與表意方式,語言訴說的不是一個世界,而是許多的世界。「一種語言向所遇到的總體大海拋灑它特別的網,並且用這張網,它拉回財富、深刻洞察力,或是不這麼做就無法實現的生命形式。」
有種孔雀的母親不明瞭的東西,不能傳達的東西,在灰色的圍牆邊,隔著一條窄街,無聲地被訴說著。那訴說甚至沒有用上語言,因此更具歧義性,更充滿誤讀的命運。這些她不會懂得。她只是像學認字一樣,認得了那兩個人。
城市戒嚴後,孔雀的外祖父帶著家人搬回了鄉下老家。孔雀的母親第一天去上鄉下的小學時,班上同學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台北來的小孩。不過下課時間,她姐姐用裙子的剩布料給她縫的一套小巧沙包,轉移了大家的注意。一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女孩決定,她可以和她們一起玩。
當孔雀的母親成為母親之後,她變得比較不好奇,也不再容易被嚇唬。認得一個人的臉早就是尋常的事,沒什麼好奇怪的。
但有一天,孔雀做了她母親的夢。
夢裡是母親小時候曾經目睹,卻徹底從意識裡抹去的一件事。在隨家人搬回鄉下前不久,她第一次看見死人。
兩具屍體,並排在圳溝的岸邊,草蓆下露出手臂和小腿發白。雖然沒有根據,但她恍惚將屍體和那個拿槍的人、與打洋傘的女人,聯繫在一起。
「其實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我只是猜而已。」夢裡孔雀的母親對孔雀說。「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甚至……不確定是不是看到了屍體。」
9/23/2007
守夢獸
她開始看見了,用獸的盲眼的方式看見。「要想進入他人的夢,必須先放下自我。」師父說。
進入別人夢境的第一次練習,很嚇人。一瞬間,孔雀曾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兒,在一個不認識的人的夢裡。
人類是會為自己創造尺度的動物。人尋找座標,為了定位,也為了在無限之前保護自己。人尋找一個理由,好讓自己可以不在乎被世界的粗糙表面刮傷,可以不在意外人的誤解並且說「你們怎麼想我不管」,只要他還能符合自己的尺度。
孔雀在學校成績中等,在家也是個少言的孩子。但孔雀以夢的技藝為尺度。她知道自己學得很快,她不在乎同學覺得她有點怪。
師父第一次打開某人的夢境甬道,讓孔雀練習時,曾警告過:「所有人的夢境,都有守夢獸。」
一進甬道孔雀便注意到前方有個暗影,蹲踞著,不動。那就是守夢獸。
守夢獸的眼睛,幾乎只有眼白。牠像盲人一樣朝向虛空,有時轉動頭部,彷彿在聽,用另一種感官彌補牠看不到的世界。
原來獸是瞎的。孔雀想,那麼我只要不發出聲音,就可以通過了。
她放輕腳步,悄悄地接近。距離獸一步之遙的時候,獸動了。
那一瞬間非常之快,守夢獸體形暴長,張口朝孔雀撲來。孔雀感覺到烈焰轟地在獸的身周燃起,眼睛刺痛得睜不開。有一股力量從背後襲來,孔雀給捲出了甬道,跌坐在她師父身前。甬道在她後方關閉了。
「獸當然會出來攔妳。」師父冷冷地說。「妳臭死了。」
「臭?」
「妳身上那股自我的味道,臭死了。守夢獸早就聞到了。」
師父說:「我要過去;我已經很懂夢了;要是第一次就成功闖過,那我就太棒了……這些念頭在人體內發酵的味道,守夢獸最討厭。妳身上哪怕還有一丁點這種氣味,就不可能通過。」
意思是說……要進入別人的夢,必須先變成一個……沒有味道的人?孔雀問。
「好好想想妳為什麼要進入別人的夢吧。如果是妳,會願意別人闖進妳的夢,只是想證明他做得到、很厲害嗎?」師父不耐煩地說。「妳以為,這是在比賽登陸月球插國旗啊?」
但是,要怎樣抹除味道?怎樣通過、要不……乾脆騙過,獸的把關?孔雀想著。
她試了很多次,失敗很多次,她的自信粉碎了。
再一次嘗試時,孔雀是不抱希望的。她已經不確定,最終能否學得下這門技藝──一度她還以為,這是她在世上唯一擅長的事呢……現在,她還能以它為尺度嗎?如果不能,那她的存在算什麼?
孔雀又一次走到守夢獸不遠處,但還不到牠會咬過來的距離。她無望地觀察著,獸的鱗片在黑暗中,折射出曖曖,鈍鈍的光。黑暗,從獸的身上擴散出去,變成一種有層次的黑。獸抬頭嗅了嗅,眼白依舊朝向著虛空。
也許,有那麼一兩秒,孔雀曾意識到,守夢獸並不是瞎的。但這不重要,她的意識已經開始消解,融化,她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接近獸,隨著牠呼吸的頻率,呼吸,接著她失去了光,陷入黑暗,什麼也看不見,跟獸一樣盲目。
一群螢火蟲出現在身邊。不是螢火蟲,是閃爍的火光。有一隊人,提著燈籠,在繞行,走動。這景象就在她身邊,一直都是。她不是在甬道裡,她已經在夢裡。她開始看見了,用獸的盲眼的方式看見。
「要想進入他人的夢,必須先放下自我。」師父說。
孔雀在燈籠環繞的黑暗中,翻出眼白,朝向虛空點頭。她想她懂得了這句話。
直到,那個她私下命名為五片葉的人出現為止。
9/16/2007
胖的歷史命定論
那一年的夏天拉拉開始發胖。
拉拉之所以開始警覺,是因為牛仔褲穿起來顯得緊了。但由於是從下半身開始緩慢地胖起,而不是胖在臉或手臂這些明顯、不好掩飾的地方,所以她身邊的朋友總是回應她的擔憂說:「沒有胖啊,差不多嘛。」──是一種別人不知道,但自己很清楚的漸進式胖法。
如果人的心智有類似像電腦螢幕保護程式,在大腦閒置時出來串場跑龍套的幾個念頭,現在拉拉的預設螢幕保護程式就是關於胖。開始發胖這件事,也給拉拉對身邊人的觀察增加了一個基準:每當拉拉和同事開完會,她的眼光會下意識地掃一圈,迅速注意正站起來的同事們的腰身。走出會議室時,她對剛剛在會議中進行了報告的小艾微微一笑──除了讚賞小艾的工作發現外,還多了一條「她也胖了呢」,這樣心照不宣的念頭。小艾沒有發現她笑容裡的蹊蹺。
拉拉沒有想過要進行激烈的減肥手段。她的母親、阿姨、姑媽,所有家族裡的母系親屬,全都是年輕時顯瘦,中年後圓胖,沒有一個例外。全都是遺傳性的梨形身材。因此拉拉想,她發胖也是遲早的事,如果後世有人為拉拉的身體寫歷史,應該會記載:「2007年夏天開始發胖,然後就越來越胖,越來越胖,變成了一個胖子。」2007年夏天,這個時間點至關重要──歷史不是都會記載變化開始發生的時間點嗎?這是拉拉最接近歷史決定論的時刻。
拉拉就像是一個提早開始憂國憂民的有識之士,感到無法救亡圖存,只能看著即將到來的裂變發生。她買了一個全身鏡,早晚觀察胖的程度。她比以前更敏感地注意到別人的身形變化,看到比較胖的人,就想,我馬上會變那麼胖嗎?看到瘦的人,就想,我現在已經不那麼瘦了──她的自我認識是一移動中的指針,沿著歷史命定論的時間軸、朝向寫定的結局,並且藉由身邊的人來檢看進度到了哪裡。她觀察胖的人怎樣穿衣服好看,什麼顏色什麼樣式,像是剛到一塊土地的新移民,注意民情風俗,好為自己的融入做準備。
禿頭的男人是不是也會這樣觀察別人的頭?拉拉想,掃了一眼會議室裡的男人們。張經理望向小高的眼神有點可疑。
每個人想要的東西差不多,可是各自住在各自的想要裡,就使得彼此沒有什麼話說了。拉拉坐在車裡經過市區時,看見路口巨大的時尚雜誌廣告牌,封面的鞏俐被等比例放大成三個人高。拉拉小時候跟媽媽去西門町看電影時,電影廣告招牌都還是手繪的,師傅的手工再好也不會畫得跟照片完全一樣。有時候明星的臉被畫的怪怪的,眼睛太大或嘴歪了。手工感的歪斜,使你知道那是個假想的世界。照片就沒有這種明顯的瑕疵,令人忘記照片中也會存在著假想。
拉拉想,她的母親與阿姨們,在不完美的影像的圍繞下,有胖得比較安心嗎?她們也和她一樣,會在心裡比較自己和別人的胖瘦嗎?這個比較有結束的時候嗎?是要等她胖得看不到腰了,還是要胖出雙下巴了,才會停止比較呢?
9/09/2007
天橋大雨
下了一場大雨。
是在上午八九點鐘,城裡的人紛紛趕著上班上課的時候下的。雨勢已經超過人能憑藉一把傘而全身的規模,街道上不論是穿套裝的上班族,還是穿汗衫的勞動者,都顯得狼狽,都是半溼甚至全溼的。
自然,便以如此的手段,打破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平日我們將身體盛裝在各自的屋宇和服飾,所養成的差異,這時顯出其脆弱和不實。在夏末的同一場大雨裡,泥污濺到腳踝上,路過車子激起的水花拍溼裙裾和褲腳──人人都是一樣的。
等到大雨過後,再度放晴時,天氣便不如先前的炎熱了。梅芳阿姨說:「這就是秋天要到了。每下一場雨,天氣便更涼一些。一直涼下去,就入秋天了。」她說得很肯定,彷彿是至為明顯的道理,不需再舉證。老輩人說起生活的經驗時,總是如此語氣。
雨中有一個人踩著三輪車。三輪車板上堆滿裝礦泉水的水桶,堆得比騎車的人還要高。他穿著薄塑膠布的雨衣,肩膀聳起,每一步都幾乎是站起來地、用全身的力量把車子向前踩。我有一種錯覺,好像他拉動的不是一車子的水桶,而是一整片在我面前的街景。好像他其實是一個發條旋鈕,整條街的畫面就靠他賣力地轉動。要是他再踩得用力些,面前馬上要出現一個破口,他會從那裡衝出去,帶著他身後的風景一起,像抽掉桌布般,將一切從原本的位置扯離,散落滿地。
我常感到世界或許隨處存在著破口。就在身邊的事物裡,最不起眼的人物與事件上,有個鑿痕,一個念頭卡進去,應聲而裂開,像核桃般,坦露出裡頭的核仁。如此便化內為外,翻轉口袋,再次啟動了創造的過程,一遍又一遍。世界會響應人的勞力,卻不是以他直接欲求的事物為回報。欲望只是做為動能,被匯聚成一開闢的力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開出路來。──與欲望的主體無關,與欲望的客體也無關。
走到天橋上的時候,雨停了。我收了傘,有一千條透明的影子從我身上抖落。
跳進橋面上的水漥裡。
「咦?等等。」我說。
九百九十九個影子都消失在水漥裡。只有一個聽見我的喊聲而遲疑了,跌了一跤,絆倒在我的鞋帶上。
「你們是誰?要去哪裡?」
「我們是妳在這場大雨期間的一千種可能性。」影子一面揉著頭,一面回答。「一千種當中包括你可能會走的路啦,可能會說出口的話啦,可能會想起的念頭等等。也就是一千種有可能、但終究沒有發生的事。」
「現在的我,只是第一千零一種可能嗎?是唯一碰巧被實現的一種?」
影子笨拙地爬起來。它錯過了和它的同伴一樣消失到水漥裡的機會。雨後的太陽光穿透了它,消失前它分裂為彩虹的七個顏色,七個顏色分別朝向七個方向融化。
9/02/2007
風暴防治委員會
當年,老古要去美國,有人對他說,學英文最好的方法就是讀《經濟學人》雜誌。於是他買了幾本雜誌,下苦功,查字典,學了很多艱澀生字,才發現日常生活用不上。
妻子過世之後,老古又重拾每個星期讀《經濟學人》的習慣。查單字,閱讀世上某個小國的貧窮危機,美國學生貸款的情形等等。這些依然是他在洗衣廠的日常起作裡,不會發生的會話內容。本來,雜誌裡寫的也都是國計民生,但因為思考的語言和規模,遠脫離老古這個人直接接觸的生活層次,就顯得有點抽象了。
但老古執拗地讓自己閱讀著那些抽象的事。在洗衣廠洗劑的氣味裡,停止思考妻子的死,不去想失去了妻子的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固執地讀著一個遙遠國家崩潰前的種種警訊。
拉拉抵達上海後,也曾經倚賴書報作為她認識一座城市的方法。上班的路上經過書報亭,封面光艷的雜誌擺放在平台,老闆或老闆娘蹺腳坐在亭子裡,打哈欠。那些時尚雜誌,也是一種執拗的呈現世界的方法,滿是模特兒走秀的伸展台,明星挽的手袋,擠高的胸部和刮了毛的腿。在拉拉在這個城市還沒有真正的朋友前,她倚賴那些書報作為認識生活的來源。但有時又覺得,讀得越多,離得越遠。離那個三塊人民幣就可以吃一大碗麵的世界,更遠。
老古對孔雀說他做了一個夢。
孔雀正在店裡幫忙擦乾咖啡杯,她停下動作來,看著老古。
「有那麼奇怪嗎?人老了還是會做夢啊。」老古笑著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孔雀把咖啡杯收進櫃子裡。「老古,你想要我進入你的夢嗎?」
「妳喜歡進入別人的夢嗎?」老古反問。
「也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只不過,那就是我在做的事。」
孔雀會穿越夢境的甬道,通過守夢獸的看守,進出他人的夢。不過呢,對於作夢的人,孔雀並沒有什麼感情。
「因為,大部分人的夢境,結構是相似的。」孔雀解釋。「有一些散亂的小核心,分布在裡面,是做夢的人在保護、或想要的什麼東西。很多時候,核心與核心是互相衝突的,又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卻沒發現兩個東西根本是截然相反,互相排斥的。這就是一般人的夢。」
「在有些人身上,核心與核心之間拉扯的力量不斷增強,就好像兩個星球靠得太近了,引起星球表面的風暴,甚至互撞。」
孔雀的工作是拆除干擾太強的核心。
「原來你是風暴防治委員會啊。」老古呵呵笑著。「委員只有妳一個嗎?」
「有些很容易,一拆就下來了。但有些人的執念太強,核心好像被一層又一層的脂肪包得牢牢的。其實,裡面明明是空洞的,除去了那個核心,他也會活得輕鬆點。可是做夢的人就是不肯放。遇到那種狀況,我會覺得討厭。」
孔雀一萌生厭惡感,做夢的人馬上會感覺到。夢境變得不安了。
「那時就要趕快離開。否則很危險。」
「對你危險,還是對作夢的人危險?」
孔雀想了一下。「對我危險。但是,在我離開之後,那個人的夢,或許也已經轉變成惡夢了。所以……可能……對他們也是危險的吧。」
「原來如此。」老古點頭。
「因為妳出入不同人的夢境,看過很多夢,所以不知道為什麼每個人還要緊抓著自己的夢不放。」老古說:「對我來說的話,這很自然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