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2007

評「小淘氣尼古拉的新故事」

小時候,我經常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從我在生理時鐘的驅策下醒來,到家裡有第二個人起床,並走過來和我說話之前,有一大段安靜的時間,我一個人度過。
童年的安靜,比現在更安靜。送報紙的人騎的是腳踏車,而不是摩托車,所以不會重複聽見摩托車短距離煞車又起動的急促聲音。腳踏車鏈條缺少上油時也會發聲,但聲音是悠長的,不那麼讓人焦躁。當我的身高長到可以自己開門時,爸媽同意我可以自己開門下樓去拿《國語日報》。就是在這份兒童報紙上,在那種安靜的早晨時間裡,淘氣的尼古拉第一次來到我童年的現場。
我記得我挺喜歡小淘氣尼古拉。但仔細想,卻記不大得小時候讀的故事內容。我問了幾個同年的朋友,也得到類似的反應,大家都記得尼古拉(「好可愛喔!」),卻說不出一段劇情來(買了書在長大過程中持續閱讀的例外)。為什麼會這樣呢?這次重讀尼古拉才發現,其實書裡的幽默感,長大後讀起來更有趣。尼古拉確實存在於我們童年的現場,是我們熟悉的一個鄰居孩子。但事隔多年,用大人的身分,再次跟他認個兄弟、交個朋友,感受是不同的。
尼古拉一家三口都很可愛。我心目中的尼古拉經典橋段是這樣:尼古拉想向爸媽爭取什麼,而爸媽不打算答應,這時爸爸總是說:「等你長大了,就會感謝我的。」尼古拉則會說:「我要離家出走(或是:我要死掉),你會後悔的。」媽媽呢:「你們再這樣說話我就離開這個家。」
這三句台詞經常出現,每次我都覺得超好玩。尤其爭論的主題往往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為了看不看一場電影、晚餐吃什麼,而無限上綱地扯上生死。事情越小,越顯得荒謬而可愛。但當那一秒「不給我我就死」的執著過去,一切又平安如常,開開心心地和解了。戈西尼與桑貝掌握了小事的力量。從一個小人兒看見他的小世界──在那個由學校和家構成的方寸空間裡,有時大人會像孩子般任性地想要秩序,有時孩子像大人般地堅持自由。大人們在自己站不住腳的時候,就特別容易生氣,特別想要尊嚴,就端出整套「你長大就知道」的架式來。但孩子們也總是一不小心就闖入他們的警戒區。這些小小的顛覆家,這些人生的新鮮人,到處衝撞、冒犯他們還不熟悉的規則。一腳踩到大人的隱痛,還搞不懂他們為甚麼變臉。
距離我打開門、下樓去拿《國語日報》的早晨,已經過了很多年。我們都當過了大人,體會過當大人的種種(沒什麼道理)的尊嚴、形象、假設;有些東西你太想要以至於必須假裝不想要,有些事你太無力以至於必須假裝全在控制之中。
尼古拉的喜劇,是給嘗過了這一切,又沒和它合體到不假思索地步的人看的──要有那麼點距離,一點距離中的雪亮,才會覺得好笑。就某種意義而言,這也是介於大人與小孩之間的一群人。因此,當尼古拉的爸爸又「看起來不太自在」時,我們既會心地知道那是為什麼,但也會偏向尼古拉,偏向那幫小孩兒所製造的混亂,因為他們在成人社會光滑的秩序表面,挑開了一個縫隙──那些我們在生活裡,往往也掉在其中、卻不自知的縫隙。值得寬慰的是:誤解與愛,往往同時發生,在同一個現場。生活總是在瑣瑣碎碎之中,完成了它的喜劇。


【2007/09/30 聯合報 讀書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