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場大雨。
是在上午八九點鐘,城裡的人紛紛趕著上班上課的時候下的。雨勢已經超過人能憑藉一把傘而全身的規模,街道上不論是穿套裝的上班族,還是穿汗衫的勞動者,都顯得狼狽,都是半溼甚至全溼的。
自然,便以如此的手段,打破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平日我們將身體盛裝在各自的屋宇和服飾,所養成的差異,這時顯出其脆弱和不實。在夏末的同一場大雨裡,泥污濺到腳踝上,路過車子激起的水花拍溼裙裾和褲腳──人人都是一樣的。
等到大雨過後,再度放晴時,天氣便不如先前的炎熱了。梅芳阿姨說:「這就是秋天要到了。每下一場雨,天氣便更涼一些。一直涼下去,就入秋天了。」她說得很肯定,彷彿是至為明顯的道理,不需再舉證。老輩人說起生活的經驗時,總是如此語氣。
雨中有一個人踩著三輪車。三輪車板上堆滿裝礦泉水的水桶,堆得比騎車的人還要高。他穿著薄塑膠布的雨衣,肩膀聳起,每一步都幾乎是站起來地、用全身的力量把車子向前踩。我有一種錯覺,好像他拉動的不是一車子的水桶,而是一整片在我面前的街景。好像他其實是一個發條旋鈕,整條街的畫面就靠他賣力地轉動。要是他再踩得用力些,面前馬上要出現一個破口,他會從那裡衝出去,帶著他身後的風景一起,像抽掉桌布般,將一切從原本的位置扯離,散落滿地。
我常感到世界或許隨處存在著破口。就在身邊的事物裡,最不起眼的人物與事件上,有個鑿痕,一個念頭卡進去,應聲而裂開,像核桃般,坦露出裡頭的核仁。如此便化內為外,翻轉口袋,再次啟動了創造的過程,一遍又一遍。世界會響應人的勞力,卻不是以他直接欲求的事物為回報。欲望只是做為動能,被匯聚成一開闢的力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開出路來。──與欲望的主體無關,與欲望的客體也無關。
走到天橋上的時候,雨停了。我收了傘,有一千條透明的影子從我身上抖落。
跳進橋面上的水漥裡。
「咦?等等。」我說。
九百九十九個影子都消失在水漥裡。只有一個聽見我的喊聲而遲疑了,跌了一跤,絆倒在我的鞋帶上。
「你們是誰?要去哪裡?」
「我們是妳在這場大雨期間的一千種可能性。」影子一面揉著頭,一面回答。「一千種當中包括你可能會走的路啦,可能會說出口的話啦,可能會想起的念頭等等。也就是一千種有可能、但終究沒有發生的事。」
「現在的我,只是第一千零一種可能嗎?是唯一碰巧被實現的一種?」
影子笨拙地爬起來。它錯過了和它的同伴一樣消失到水漥裡的機會。雨後的太陽光穿透了它,消失前它分裂為彩虹的七個顏色,七個顏色分別朝向七個方向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