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2/2007

風暴防治委員會

    當年,老古要去美國,有人對他說,學英文最好的方法就是讀《經濟學人》雜誌。於是他買了幾本雜誌,下苦功,查字典,學了很多艱澀生字,才發現日常生活用不上。

    妻子過世之後,老古又重拾每個星期讀《經濟學人》的習慣。查單字,閱讀世上某個小國的貧窮危機,美國學生貸款的情形等等。這些依然是他在洗衣廠的日常起作裡,不會發生的會話內容。本來,雜誌裡寫的也都是國計民生,但因為思考的語言和規模,遠脫離老古這個人直接接觸的生活層次,就顯得有點抽象了。

    但老古執拗地讓自己閱讀著那些抽象的事。在洗衣廠洗劑的氣味裡,停止思考妻子的死,不去想失去了妻子的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固執地讀著一個遙遠國家崩潰前的種種警訊。

    拉拉抵達上海後,也曾經倚賴書報作為她認識一座城市的方法。上班的路上經過書報亭,封面光艷的雜誌擺放在平台,老闆或老闆娘蹺腳坐在亭子裡,打哈欠。那些時尚雜誌,也是一種執拗的呈現世界的方法,滿是模特兒走秀的伸展台,明星挽的手袋,擠高的胸部和刮了毛的腿。在拉拉在這個城市還沒有真正的朋友前,她倚賴那些書報作為認識生活的來源。但有時又覺得,讀得越多,離得越遠。離那個三塊人民幣就可以吃一大碗麵的世界,更遠。

    老古對孔雀說他做了一個夢。

    孔雀正在店裡幫忙擦乾咖啡杯,她停下動作來,看著老古。

    「有那麼奇怪嗎?人老了還是會做夢啊。」老古笑著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孔雀把咖啡杯收進櫃子裡。「老古,你想要我進入你的夢嗎?」

    「妳喜歡進入別人的夢嗎?」老古反問。

    「也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只不過,那就是我在做的事。」

    孔雀會穿越夢境的甬道,通過守夢獸的看守,進出他人的夢。不過呢,對於作夢的人,孔雀並沒有什麼感情。

    「因為,大部分人的夢境,結構是相似的。」孔雀解釋。「有一些散亂的小核心,分布在裡面,是做夢的人在保護、或想要的什麼東西。很多時候,核心與核心是互相衝突的,又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卻沒發現兩個東西根本是截然相反,互相排斥的。這就是一般人的夢。」

    「在有些人身上,核心與核心之間拉扯的力量不斷增強,就好像兩個星球靠得太近了,引起星球表面的風暴,甚至互撞。」

    孔雀的工作是拆除干擾太強的核心。

    「原來你是風暴防治委員會啊。」老古呵呵笑著。「委員只有妳一個嗎?」

    「有些很容易,一拆就下來了。但有些人的執念太強,核心好像被一層又一層的脂肪包得牢牢的。其實,裡面明明是空洞的,除去了那個核心,他也會活得輕鬆點。可是做夢的人就是不肯放。遇到那種狀況,我會覺得討厭。」

    孔雀一萌生厭惡感,做夢的人馬上會感覺到。夢境變得不安了。

    「那時就要趕快離開。否則很危險。」

    「對你危險,還是對作夢的人危險?」

    孔雀想了一下。「對我危險。但是,在我離開之後,那個人的夢,或許也已經轉變成惡夢了。所以……可能……對他們也是危險的吧。」

    「原來如此。」老古點頭。

    「因為妳出入不同人的夢境,看過很多夢,所以不知道為什麼每個人還要緊抓著自己的夢不放。」老古說:「對我來說的話,這很自然喔。」

    老古轉身去拆剛送到的雜誌包裹。孔雀才想起來,自己從來沒有對人說過這麼多。也許,老古也拆解了她腦部回路裡的某個零件,才使她說出這麼多──就像她拆解他人的夢境一樣。
 
 
三少四壯集 07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