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2008

越人絲

     唐人施肩吾有這麼兩句詩:「卿卿買得越人絲,貪弄金梭懶畫眉」。本來不事生產耽於逸樂才被叫做「懶」,這女子卻是耽於織布而懶得打扮了。越人絲大約是難得的,一朝入手,遂受了這物料的引誘,勤勤懇懇地坐在織機前,去為它實現可能的命運。

     最近看了一部電影,改編自巴理科的小說《絹》。畫面唯美,演員男俊女美,台詞也還算忠實地援引自原著,但看完之後總覺得哪裡很奇怪。有種「是這樣的嗎?這是一部愛情小說?」的感覺,懷疑自己的閱讀記憶,跑到書架前,抽出原書來重讀了一次。

     巴理科的小說,出入於現實與想像。1861年的歐洲,絲是昂貴的生意。有一男子埃爾維,他在絲綢工業中的角色,是受投資人委託,長途跋涉到日本去買蠶卵,帶回他的家鄉城鎮。鄉人們孵化蠶卵,育養蠶蟲,取絲,織造成華貴的絹布以獲利。一次又一次他從旅途帶回黃金般珍貴的蟲卵,然而他在遠方的遭遇,卻是難以言傳給鄉人的──關於他在日本如何遇見一女子,那女子的眼神姿態與無法探究的身分;關於那女子曾給他一張寫著「回來,否則我會死」的字條,以及當他終於回去時戰爭毀掉了村莊而他如何以極近的距離錯過了永不再見到那個女子。

     這奇異的遭遇是沒有結果的嗎?似乎可以這樣說。但事實上它的結果也是分明存在的──即是令他成為一個,懷有難以說出的心緒之人。回到家鄉,他無法對妻子說出這番遭遇。一直要到妻子死後,他才發現妻子其實從她的角度窺知著、猜測或體會並嫉妒著,他所無法與她分享的事。

     這一切確實都有著愛情故事的外表。但又多了點什麼。可能在電影裡演妻子綺拉奈特莉和演日本女子原卿的演員都太漂亮了,而埃爾維在歐洲和在日本的經歷,畫面都同樣美得像夢境,使人不大感覺到兩個世界之間的張力。但巴理科是意有所指的。當埃爾維找人為他翻譯了原卿的信「回來,否則我會死」,翻譯者告訴他:「別回去,你知道她不會因此就死的」,讀到這裡時我們或許聯想到,曾經有人這樣說過:「不需要這樣,你也可以好好活,就跟所有人一樣。」

     或許他們後來放棄,不再提醒你了。又或許你學會了提醒自己。

     這一年的專欄,孔雀、老古、拉拉有時現身,有時不來。不時我也被朋友、被這個專欄的閱讀者追問,他們哪裡去了。這話我答不上來,只是想起施肩吾的另一首詩。

     「紫煙捧日爐香動,萬馬千車踏新凍,繡衣少年朝欲歸,美人猶在青樓夢。」詩人寫的是一個微妙的時刻,一個日間活動正要覆蓋掉前夜記憶的時刻。湧現的市聲把夢境推移翻轉,往另一個層次。時間如此薄脆,轉瞬就翻過去了。但它並不消失,即使被遺忘也不會消失。它在一架看不見的織機上,持續著縱橫穿梭成為許多世事的舖墊。像千年以前,某個女子手中的越人絲。


三少四壯集 080518

5/11/2008

啤酒與伏特加

     二十世紀初的某一天,托爾斯泰走進莫斯科的一家啤酒廠,請廠長讓他參觀啤酒的釀造過程。那或許只是托爾斯泰的一回偶然的散步,又或者是他刻意為之地觀察社會各個角落各種行業,廠長同意了,親自為大文豪做了導覽。不過托爾斯泰可能並不知道,整個參觀過程中一直跟著他、寸步不離大氣不出的少年,便是廠長的兒子,未來的作家伊利亞.愛倫堡。當他觀察酒廠的時候,有人從旁觀察著他。

     這次會面的經歷,五十年後仍然歷歷存在於愛倫堡心中,他將它寫進了回憶錄裡。當初的少年驚愕地發現,他心目中的巨人托爾斯泰身高竟然比他父親矮;有人送上一杯熱啤酒,托爾斯泰竟然說「真香」,還用手擦他的大鬍子,並且發了一通喝啤酒有助於戒伏特加的怪論。少年愛倫堡大失所望,開始懷疑「托爾斯泰可能並不懂得全天下所有的事吧?」那一天,象徵真理的托爾斯泰,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因為一杯啤酒而粉碎了。

     少年愛倫堡真是個嚴格的讀者。但他的嚴格絕非人身攻擊,不是針對托爾斯泰一個人。例如他回憶,當時家裡不時會有些訪客,是些大學生,來拜訪他姐姐的。在愛倫堡心目中那些大學生都是冒牌貨,真正的大學生應該走上街頭,鬧革命,推翻沙皇。怎麼會坐在客廳裡喝茶,談戲劇,還跳舞?不知道那些忙著跟姐姐們說話的大學生,有沒有感受到少年懷疑的眼光從客廳的另一頭射來。

     當年紀漸長,我們都不再覺得世上有人能「懂天下所有的事」了。父母不懂,老師不懂,名人更加不懂。我們也不覺得當眾擦鬍子有什麼大不了,反正再美的明星也會被拍到滿嘴塞爆食物的樣子。黑白肖像的時代過去,手機照相的時代來臨。不存在莊重謹嚴無懈可擊的形象,世界由無數偶然的失焦的穿幫的影像累加而成。

     這位過激的少年愛倫堡後來加入共產黨,十五歲開始地下工作。我在想他後來究竟到達沒有,他當初那個純粹的、容不下鬍子上的啤酒泡沫、與客廳裡的閒聊的世界。


三少四壯集 080511

5/04/2008

後牡丹時節

     在花市買了牡丹花,用牛皮紙捲成筒子包護住的十多個花苞。帶回家插在瓶裡養了幾天後,其中一朵終於張開粉色重瓣,舒展成完滿的花形。

     在清晨的薄光裡它虛幻而脆弱的美,好像與全世界都沒有關係。好像它只是一意孤行便完成了開放。雖說那其實是由這幾日的陽光,水分,空氣裡微妙的春意,某些星辰暗示的節氣,所共同育養出來的。雖說那其實是許多物的法則作用下的結果,但你幾乎可以說它遺世而立。它便是它自己的法則。

     幾天後,那首開的牡丹花瓣開始掉落了──當其他花苞陸續仿效,實踐起它們大小不等深淺不一的命運之時。那朵首開的牡丹,(仍然怒放著)在我把水瓶轉一個方向時,對這猝然的移動抵擋不住,抖落了近三分之一的花瓣。

     接下來的幾天,它逐步棄守著自我,直到花梗上只存頹然的心蕊。植物的死亡與凋落是這樣緩步的,不像動物用呼吸停止或腦死來定義,不會有那個肥皂劇裡將死的病人交代完後事,頭得用力一垂,以表示撒手人間的瞬間。在你終於從瓶中將它拔起,扔進垃圾桶時,你並不確定它百分之多少是活的,多少是死的。它們生死互文,今昨共存。

     可能人類也是這樣的,只是我們不自覺。春天的時候大量保養品廣告開始教育女性們,如何去除老舊細胞角質──據說這些老舊細胞是令我們皮膚暗沉的罪魁禍首,洗掉這些昨日之我,我們就有煥然一新從頭青春的可能。

     同樣佔據大量報章雜誌篇幅的還有:西班牙女國防大臣卡梅查孔正懷孕待產,挺著大肚子閱兵的照片。這之所以引起廣泛討論,是因為製造死亡的戰地武器,和製造生命的孕婦,被放在同一個畫面裡,而且指揮權還是握在孕婦的手裡。但這些看似矛盾的元素,說不定是超乎想像地和諧。雖說在約定俗成的大眾印象裡,孩子就跟鴿子一樣,被當作和平象徵,但卡梅查孔正檢閱的士兵難道不也是許多孩子的父親,並且自己也是由孩子長大變成的嗎?

     不久前,卡梅查孔輕裝簡便,穿著白襯衫和卡其褲到阿富汗巡視了駐紮在當地的西班牙部隊。

     如果我們還記得。在上個世紀末,白襯衫與卡其褲曾經是英國黛安娜王妃訪問第三世界時喜愛的裝束,那時她總穿著這樣的便服懷抱黑人小孩。但這一次,卡梅查孔的白襯衫下擺垂下,沒有塞進褲子裡,寬鬆地覆蓋在她懷孕七個月的隆起腹部上。這新的穿法,象徵一場女性角色與典範的轉移,已於無聲中推進。上世紀的王妃已經逝去,同她悲劇的命運和身為王室成員的一切。如今,白襯衫與卡其褲的搭配在這一季迎來了新經典,一個懷孕的女性,明朗地笑著,站在一排著迷彩裝的士兵面前。

     那或許不是刻意為之,只是查孔當天出門前偶然的著裝選擇。但它也像一朵牡丹的盛放般,既於自身中完滿,也飽浸在整個世界符號與隱喻的育養之中──其中包含了一位王妃曾經的存在。


三少四壯集 080504

4/27/2008

令你想起前世的地方

     即將要看到自己前世死法的時候,她沒有睜開眼睛。對的她是閉著眼,但她在夢裡還閉著第二重的眼。她靜靜地等待,等待那個景象過去。

     羅馬尼亞小說家馬內阿回憶錄《流氓的歸來》裡,有這麼一句描述紐約的話:「這是一個令你想起前世的地方。」

     馬內阿,1936年出生在羅馬尼亞,是個猶太人,納粹時代被送進烏克蘭的集中營,戰爭結束才回到家鄉。在共產體制下的羅馬尼亞生活多年後,馬內阿於80年代後期離開了祖國,到美國定居。

     馬內阿所謂的前世,其實隱約意指到美國以前,他在舊大陸的人生。紐約確實是新大陸上陳舊的一個城市,磚造的建築有舊大陸的影子。但我覺得這句話,不考慮作者的背景與前後文的涵義,也是有意思的:「一個令你想起前世的地方」。紐約市以其終年霧灰的空氣,煤黑的建築,嗜穿暗色衣物的行人,從哈德遜對岸回眺曼哈頓時那由高樓組成的超現實景色,確實有機會蟬聯奇幻的前世之都。

     飛機艙也讓我想起前世。它低頻率的震動和噪音,很容易讓人在睏倦中接上夢境。一坐下便昏昏然睡著,醒來已在另一個城市清冷的深夜,機場外排班計程車,高架橋的燈光,日常而生疏,有種玄機暗藏之感。

     《前世今生》那本書最流行的幾年,莎莎和她的妹妹按著從書裡看來的步驟,照著執行了一次催眠。催眠者是莎莎,被催眠者是她的妹妹。莎莎負責念出書裡催眠者的指令,妹妹照著她的引導閉上眼、放鬆、走進夢與醒模糊的地帶。莎莎說,按著書裡的描述,被催眠者會看見自己前世是誰;看見一些今生和你關係密切的人,比如父母啦、情人啦、兄弟姐妹啦,他們前世跟你的關係;最後,還會看見前世是怎麼死的。

     莎莎說那真是一回奇特的經驗,雖然被催眠的不是她,但她看見妹妹的表情,隨著她念的催眠指示而變化:看見她閉著眼在笑,彷彿正見到令她高興的人或事;當莎莎念到最後一部分的指示,「當我一拍手你就會醒過來」時,她看見妹妹的睫毛在顫動,彷彿快要睜開…就要醒了,就要醒了,飽滿地在夢的邊緣等待,就要回到這個世界的天光裡來了。

     妹妹醒來後,詳細對莎莎說了她在夢裡的經歷,說她們姐妹在前世已經認識,是美國西部牛仔和酒吧老闆娘的關係。莎莎問妹妹,那妳前世是怎麼死的?妹妹說,即將要看到自己前世死法的時候,她沒有睜開眼睛。對的她是閉著眼,但她在夢裡還閉著第二重的眼。她靜靜地等待,等待那個景象過去。於是前世死亡的秘密,在她閉著的眼前演完,像一場沒有人看的電影。


三少四壯集 080427

4/20/2008

火宅

     孔雀的母親偶一回頭,便迎上孩子臉上一個全然敞開的笑容。那一瞬間,她們不用語言便交流了。

     孔雀的母親在一個春季的下午走出家門。那並不是一個經過挑選的日子,出門的念頭幾乎是突如其來地發生。

     許久以來她覺得生活不大對勁。婚後的生活跟她想的不太一樣,孩子也跟她想的不太一樣。她很希望孔雀可以跟她再親近點,再像一點。她常給孔雀穿有蝴蝶結裝飾的衣服,她喜歡那些女性化的小設計,她小時候並沒有那樣的衣服穿。但孔雀那孩子少有表情的臉孔,無性別的身體,缺乏小女孩式的可愛,在那些衣服裡看起來反而怪。孔雀的母親試過給孔雀編辮子來改進她的造型,還是不成功,這讓她覺得很挫敗。孔雀對母親給的所有造型都是順從的,但順從中的漠然,比反抗更令母親覺得像個傻瓜。

     後來回想,孔雀的母親覺得孔雀還不會說話的那年,是她和孔雀最親近的時候。她在廚房忙,把孔雀放在嬰兒床,床推到廚房的門口,常常她一轉頭,就會看見孔雀對著她笑,無聲但高興地笑。

     有時候,重新遇見一個眼神,要經過很多年。孔雀的母親離家後,在娘家親戚的幫忙下開了一爿花店,自理生計。她恢復單身,謹慎而恐懼地在世間行事,也謹慎而恐懼地錯過許多事。她離了婚,開過分店又關了分店,她遇過黑道勒索,遇過電話詐財,遇過追求者和疑似為詐財而來的追求者。這許多事都遇到過後,轉眼她已過了五六十歲。她的頭髮微有白絲,她的臉有很深的法令紋。

     一個夜裡,孔雀的母親夢見一場大火。她走在巷子裡──就是孔雀總被老樹的氣味吸引的同一條巷子。但孔雀感覺潮氣的地方,她卻感到一陣燥熱襲來,抬頭一看,一戶鄰居的房子正竄出濃煙與火苗。孔雀的母親大吃一驚,趕忙回頭,但她家也已經失火了。她瞇起眼,透過竄著火苗的窗格子往屋裡望,想看看有什麼財物損失,卻驚異地發現,屋子裡有人。再仔細看,那人正是她自己,梳著她在七○年代梳的那種蓬鬆的髮型,穿著她當年的碎花布洋裝,皮鞋,手裡拿著她那時日常外出時常挽的一個手包。屋裡的她像個紙娃娃般地,安安靜靜又徹徹底底地,燒毀了。

     倘若是現實裡發生了火災,孔雀的母親一定會嚇壞的,但夢中的大火並不可怕。她看著火焰的毀壞性力量,反而有種奇異的、清潔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渾濁的鬱積的東西,正被一鼓作氣地銷毀。

     以下是孔雀的母親醒來後忘記的部份。

     當夢裡一切有形的事物都在火光中消失之後,孔雀的母親沉入火光漸滅,夜晚般暗下來的空間。視覺適應之後,她發現孔雀正坐在夢的角落,開心地笑著。那樣的笑容很多年前孔雀的母親看到過,當時孔雀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在廚房門口的嬰兒床裡坐著,孔雀的母親偶一回頭,便迎上孩子臉上一個全然敞開的笑容。那一瞬間,她們不用語言便交流了。她手上還拿著待切的蔥,蔥新鮮的綠色沁出水來,散進空氣裡,她遲遲不能將眼光從孩子的臉上移開。


三少四壯集 080420

4/13/2008

     夢裡他聽見一棵樹對孔雀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就是這樣存在著,就是這樣消失了,沒有關係。

     老古對孔雀說,妳總在別人的夢裡行走,什麼時候讓人進妳的夢境去?

     一到四月,雨下個不停。這濕潤的季節也是樹木抽芽生長的時候。孔雀小時後住的巷子,有許多老樹。一到雨季,潮濕的水氣裡飽含樹皮與芽葉嫩尖的味道。第一天下雨,茄冬樹細碎的穗花落了滿地,還是活的,還沒有完全與母體分離,在地面新鮮地青綠著。第二天下雨,更多的穗花落地,巷子的綠地毯又鋪厚一層。第三天以後,味道就變了,剛落地時的新鮮香氣不再明顯了。孔雀放學時總會走過這樣濕潤而充滿植物芳香的巷子,樹的母體與落英還在彼此對話,孔雀覺得被包裹在那些對話裡。許多幻肢在呼應著母體的夢,許多落葉還在樹蔭下光合作用。

     那時孔雀還是個小學生,放學回家要排路隊。她的同學一出校門就鬧開了,拉頭髮,扯書包,喊對方最不願意被叫的綽號,拿裝便當盒的袋子互相甩打,尖叫。他們踩踏在澤濕的、感覺像要生出苔蘚的路面上,東竄西竄,大聲喊叫。他們是如此無懼於發出聲音,施行創造與破壞,彷彿他們都是神祇,宇宙是他們空盪盪的遊樂場,隨便幹什麼都行。孔雀無法像他們一樣。在這樣的雨天裡,樹木的存在會蔓延到空氣裡。那高密度的、無形的存在,難以忽視。她吸進帶潮的空氣,心臟隨時要漏跳一拍似的,被大氣裡太多的訊號觸動了。

     那時她還說不出這樣的形容,後來她會說像是走在樹的夢裡。

     它夢見才剛開展的雨季。雨季過後還有更多的雨,這將是颱風頻仍的一年。在夢裡它接上遠方的海洋的鹽味,鹽味裡一隻信天翁漂浮在洋潮匯流的海灣上空。孔雀知道那是樹的預知夢,它甚至預知了自己的死亡。信天翁折返南方的冬天,有人將要帶來政府公文和電鋸,把它的枝幹都鋸掉。他們說為了拓寬馬路,要把這棵樹遷到森林公園裡去,銅像旁邊的位置。但樹已經知道,它將無法在這場遷移裡生還。

     第二天路隊長向老師報告,孔雀一出校門就脫隊,她在一棵樹旁停下來,不走了。路隊長威脅要記她名字,她只是不理。

     老師已經存了四筆關於孔雀這個孩子的奇怪行徑。在老師心目中,一個孩子有了五筆以上的紀錄,就值得她給孩子的父母打電話。老師的腦子裡有這麼一個帳本,紀錄班上每個孩子值得嘉獎的行為、需要糾正的行為。但老師的帳本並不是用excel檔案做的,這些紀錄的累加,也並不總是以一加一等於二的算式進行。有些事情被放大,有些事會被縮小,有的一件就有五件的效力。

     老師的電話接通孔雀家的時候,孔雀的媽媽正整理行李,要離開這個家。這通電話,像是最後一件塞不進皮箱的什物,她再也處理不了了。孔雀的媽媽木然地聽完老師請她去學校一趟,談孔雀最近行為的要求,木然地同意了老師提出的時間。掛上電話後她提著行李走出家門,第二天她沒有去赴老師的約,也沒有回來。

     老古對孔雀說,妳總在別人的夢裡行走,什麼時候讓人進妳的夢境去?這樣說時,老古正在做一個關於南國雨季的夢。夢裡他聽見一棵樹對孔雀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就是這樣存在著,就是這樣消失了,沒有關係。


三少四壯集 080413

4/06/2008

鯊魚般的香

     孔雀驚異地想,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但又同樣驚異地注意到,自己竟然用這種寫回憶錄般的時態在思考。

     孔雀站在一個逐漸成形的夢的邊緣。從黑暗中幽微地浮現、靠攏過來,一道像鯊魚般巡游的香氣。

     她看不見它,但感覺它的存在,它的每一次迴身,無聲的挪換位置。孔雀屏息等待,等香氣越來越靠近,對它多疑的偵測,按兵不動。有時它彷彿遠去了,最後一點難以察覺的餘香,在空氣裡徹徹底底地散失了,孔雀還是等著。它又從看不見的潛流躍出,幾乎重擊在孔雀臉上,貼得那樣近,一閃身,依然是在遠處。那奇異的,反覆游移不定的香味。

     第三次消失,孔雀抓住了它躍出的瞬間,她放開自己,忽然地被它所吞噬。於是,她便在夢裡面了。

     夢裡是一個市集,彌漫著香料的味道。但都不是新鮮的香料,已經被加工製成生活用品:馬鞭草是在沐浴乳裡時的味道,玫瑰是在護手霜裡時的味道,薰衣草是茶包裡的,橄欖是洗髮精的。拉拉的夢總是由氣味開始。就像有些人的夢總是從味覺開始。有一次孔雀必須鑽出一塊巨大的紅燒肉,才能著陸在一位美食作家的夢裡。她頭下腳上、由肥肉而瘦肉地穿完了這個油膩的入口,發現自己落在一塊比最瘦的瘦肉還要乾燥貧瘠的地面上。

     也許是因為,拉拉睡前總是用各種有香味的東西覆蓋自己,所以才會有這種夢。她在身體上抹凝膠,她在臉上塗有晚香玉萃取物的面霜,有時她還會點精油或薰香。她做這些時是無意識的。只是像天冷了多穿幾件衣服一樣,不停向上疊加著氣味。

     第一次進入拉拉的夢時,孔雀被夢裡豐富的味道吸引了。她採了好幾袋的樣本──在夢裡她用迴紋針便可以採集香氣,別好裝進封口塑膠袋裡保存。但現在孔雀已經很熟悉這一切,在她眼裡,那些睡前的塗塗抹抹相當浪費時間,最後也只是夢境的一層無關緊要的鋪墊。孔雀看事情的角度跟拉拉不一樣。拉拉在乎的是醒時的時間,如何照顧好身體和臉孔,做好工作,趕晚上的約會,孔雀只在乎落到夢裡後還會起作用的東西。拉拉由醒往夢看,孔雀卻是由夢往醒看。因此她不理解拉拉何必召喚那麼多種氣味。惡夢要來的時候,香氣也保護不了她。

     但這次孔雀錯了。拉拉還是被香氣保護了一回。拉拉第一百零一次作了那個從高處跌落的夢,夢裡她總是死命地攀附在玻璃帷幕大樓光滑的表面,白色的雲的倒影在大樓表面悠悠行過,拉拉想她摔下去必死無疑。

     但這時她聞到一種香氣。一股古老的甜香,好像香氣的存在超過了拉拉她個人的歷史,甚或是城市的歷史,人類的歷史。(這時孔雀聞到的只是拉拉睡前的牙膏味。)拉拉不自覺的鬆手了。大樓消失。拉拉也沒有摔到地上,她就像香氣一樣地飄浮在空中。

     拉拉醒時什麼都不記得了。但從此她再也沒有作從高處跌落的夢。

     孔雀驚異地想,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天。但又同樣驚異地注意到,自己竟然用這種寫回憶錄般的時態在思考。牙膏的味道挽救了一個惡夢,這是她做為夢的修補師頭一回碰到的事。她開始想,也許拉拉和自己沒有那麼不同。拉拉那些瑣碎的生活細節,也具有神奇的功能,雖然只對拉拉一個人有效。當救贖需要現身的時候,它會以最簡單家常的方式出現,使人在關鍵的時刻,成為自己的拯救者。

 
三少四壯集 080406

3/30/2008

普通人的愛情與普通人的忠實

 俄羅斯作家烏利茨卡婭的《您忠實的舒里克》裡的舒里克,確實挺忠實的,以他的方式。他的女人緣出奇地好,自從第一次的性啟蒙經驗後,就有數不完的女性,因為各種的原因,需求他的安慰與陪伴。舒里克雖然同情她們,或是也喜歡她們,貼心地為她們處理生活瑣事,滿足她們的各種需求,但說不上他對誰有深刻的愛情。這點,跟舒里克的寡母正好相反,舒里克的母親一生只愛過一個男人,並為他付出了漫漫無盡的等待。所以當母親發現兒子跟沒有愛情的人上床,母子之間有一段隔著代溝的談話。

 母親:「難道說愛情的崇高和神祕對你來說沒有半點意義?」「肉體的關係只有建立在心靈關係的基礎上才有意義,否則人無異於動物。難道你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兒子:「我了解,我懂,媽媽。可是妳要知道,心靈關係、愛情,以及其他這類的東西……這些都是稀有之物,不是所有人能擁有,對一般人來說,他們都是以實際的目光來看事情……因為你不是普通一般人,外婆也不是,而其他大部分的人都過著實際的生活,所以他們不會有你說的那一種認知……」

 母親(雖然被抬高為「不是普通人」頗感滿意,但仍為自己的信念堅持不懈):「你將來會曉得的。當你遇上了真愛,你就會曉得……」

 我們的愛情觀,是受了(排名不分先後)電視肥皂劇、電影、漫畫、小說、網路故事、談話節目、線上聊天、廣告、別人的愛情、影響別人愛情的愛情…所影響的。兩人成長、相遇到結合的過程,現在通常在婚禮上都要做成Powerpoint檔案演一次。讀了這段「尋找真愛VS大家都是普通人」的PK辯論後,我開始想,不知道這世界上「有真愛的人」跟「普通人」的比例大概多少……。下個星期我又要參加朋友的婚禮,他們還要在婚禮上跳探戈,不知道當場又會有多少真愛人跟普通人?

 不過呀,也許這對母子之間的差異,更多地是來自他們如何看待自己。母親是如此堅信愛情的崇高,在這堅信底下,自我也被放在一個不與人同的位置。兒子倒是很輕易接受了自己不過是個普通人,普普通通地接受女伴的邀請,普普通通地做個愛。各個女友會用各種理由差遣他做事,他也把自己的行程排得滿滿的,當中有些女孩他明明討厭卻無法拒絕。

 母親的時間是為愛情的高潮而生的;兒子的時間卻是在眾多的女人中平坦化了。母親理想的關係是排他性的、一生只有一次,像過節一樣:兒子擁有的實際關係卻是並存的,每天瑣瑣碎碎地發生,像去巷口Seven-Eleven一樣。

 在小說中有兩個時間點,舒里克也許接近了他母親的理想一點點。一次是他對一個法國女人動了婚姻的念頭,一次是他與初戀情人重逢。這兩次他都拒絕了平常拒絕不了的、別的女孩的請求。也許愛情便是這個差異化的力量。沒事的時候「去幫她一下也無所謂」,當遇到更想做的事,差異便冒出來了,不再想妥協了──但依然只是微妙地、輕輕地,不是像他母親那麼戲劇性的「遇上了真愛就會曉得」,而且,這兩段對舒里克造成差異化的經歷,對女方而言倒好像沒什麼差異化、反過來是她們眾多經歷中的一小段。最終生活也是會有種種的方案。比如繼續普通而忠實地度過每一天。



三少四壯集 080330

3/23/2008

彼得與狼

     春分剛過,而巴黎和米蘭的時裝設計師們已經發表了秋冬時尚。長期活在春天而眼望秋冬,或是置身秋天而預感春夏,不知是什麼感覺。總之設計師們提出了他們的2008年秋天,Prada將黑色蕾絲,Alexander McQueen汲引中世紀的神秘感,而尚保羅高堤耶,他大量使用毛皮,不知剝了多少隻狐或狸或貂,還用「彼得與狼」為時裝秀的背景音樂。

     我今天要寫的人也叫彼得。

     彼得是歐洲人。我說他是歐洲人,因為他就像許多歐陸人一樣難以被國籍劃分。他的父母分別是匈牙利與德國人,他在維也納受的教育,他和家人經常住在義大利。第一次見到彼得時我問他:「你來上海多久了?」

     彼得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帶著笑意盯了我一眼:「這是妳的『標準問題清單』上的一號問題嗎?」

     這真的很機車……!我承認我只是隨便問問,這是個隨手的話題。大部分的人都知道這問題很尋常,就像大量生產的塑膠盤子一樣,但不會像彼得這樣說出來。

     不過我也理解彼德的反應。作為一個外國人在中國,他一定每天都被問這個問題,問到煩死了。同樣常被拿來問外國人的「標準問題」還有:「你喜歡吃中國菜嗎」,「你是哪個國家來的」,「你的中文說得很好,在哪裡學的?」(對彼得暫時不適用,因為他不會講中文)。問的人可能也不是有心追根究底,就是隨便問問吧,跟我問彼得一樣。問題的量身訂做度很低,是不需要對人有什麼認識就可以拋出來墊話題的。這就是所謂的「標準問題」。

     我也有我討厭的「標準問題」。其中之一是當我的朋友介紹「惠菁是個作家」時,朋友的朋友常會沒話找話說地問:「噢,妳寫哪種書呢?武俠小說嗎?愛情小說嗎?」更過分一點的則直接說:「可以送我妳寫的書吧?」不知他們去水果店時,是不是也會要求老闆娘送西瓜?我知道這些也是隨便問問,可能我應該訂出一個被陌生人要書時的「標準答案」,比如「請先消費滿一千元」之類的。

     彼得的「這是『標準問題清單』上的一號問題嗎」,就是他對標準問題的標準回答。我不得不承認這個標準回答是高明的。他既不用認真回答你隨口的問題,也不用委屈自己進入那種墊檔的談話邏輯裡,並且用這個反問有效地搧了你一巴掌:「我可不是那種可以用『標準化』談話囫圇過去的人」,你一下子醒了,接下來兩個小時內都真誠說話。

     這招夠狠。

     但出得了這狠招,也是因為彼得本身並不輕易妥協於標準問題與答案。一個不輕易妥協於標準問答的人,也是個時時敏感之人。標準化問答有時是人和人之間的緩衝,用無聊的話題避免彼此在熟悉之前,直接暴露柔軟易傷的自我。少了這層緩衝,彼得的恆常帶著笑意的眼神,有點玩世不恭般的表情,就是最後的防線了。

     春分前幾天,我們在一個雲南館子碰面。彼得介紹了他剛認識交往的女友薇若妮卡。

     薇若妮卡跟彼得一樣是個歐陸人,父母分別是法國人和義大利人,出生在義大利薩丁尼亞,受教育在羅馬和巴黎,工作在倫敦。薇若妮卡金髮,披著質感很好的喀什米爾羊絨披肩,是個知性的美女。那晚彼得像個孩子般地開心,不斷做著鬼臉,他已經三十幾歲了,戀愛起來還是像個青少年。但從他們的互動我隱隱有種感覺,薇若妮卡並不像彼得那麼地在熱戀。這樣的事情常發生的,你愛的人並不總是以同樣的方式愛你。

     愛情是拒絕標準化的。每一段愛情都孤身上路像荒原裡的狼。對此我只能祝福彼得。
 
 
三少四壯集 080322

3/16/2008

陰沉的阿易

     阿易剛進公司的時候,很多人覺得他看上去有點陰沉。這樣的印象到底從何得來?很難說得清楚。人有時候是滿主觀滿不講理的,只基於很少的理由,就覺得一個人像好人、像壞人、像笨人、像懶人……,但真要追究起來:「哪一點看起來笨」或「什麼證據說他懶」,則這種種的印象常是經不起拆解的(「要說哪一點,還真說不上來啊……」),但依然不放棄成見:「總之我就是覺得他是個這樣那樣的人!」

     關於阿易給人的陰沉印象,我們還真的認真地拆解過呢。最後得出的主要結論有兩點:他戴的黑膠框眼鏡、他不太眨眼。次要結論也有兩點:他有點駝背、他穿Converse布鞋。不要問我這四個特點跟陰沉有什麼關係,都說過人是很主觀的了!

     但陰沉的青年阿易,認識一段時間之後,開始顯露出他非陰沉的一面來。我印象比較深刻的,對阿易這個人認識的轉捩點,是有一次跟他一起出差。因為班機延誤,我們到機場的小咖啡座吃點東西,我跟他各點了一片披薩,我還買了氣泡礦泉水而他買了甜味碳酸飲料。

     披薩即使以當時肚子餓的標準,仍然是相當難吃啊。上頭的薩拉米嚼勁擬仿橡皮擦,而且太鹹,令人懷疑作為薩拉米原料的那頭牛,是掉到鹽井裡淹死的。我放棄了薩拉米,把這些紅色圓形膏藥般的肉片從披薩上挑下來,卻發現剩下的披薩餅太油。在表面烤得金黃的起司和麵餅之間,有一層流動的液體油質。這時我才明白,膏藥狀的薩柆米是有實際作用的,它把油封印在扁平的餅皮上,而且因為它很難吃,所以當它還在的時候,你不會注意到麵餅很油,此之謂廚師的聲東擊西之計。

     事已至此,我放棄地把披薩放回紙盤上,宣佈:「算了,我不吃了。」阿易看著我,他也已經發現手上的披薩正在答答地滴油。他用一種為難的表情看著披薩,又看看我。

     「別硬吃呀!」我說。「真的很油,太不健康了。」不健康跟很難吃,任選其一都還是可以接受的,兩者並存就太過份了。

     阿易仍然咬下一大口,然後抬起頭露出「真的很油」的表情。你可以從他黑膠眼鏡框後面的眼神看出,他正在天人交戰,到底要浪費一塊披薩,還是繼續忍耐地把它吃完。交戰的過程裡他不太說話,這沉默的、與披薩奮戰的堅持,可能會讓經過的人誤以為,他又陷入陰沉了。

     但這真是一種相當純樸的陰沉啊。

     那以後我就不再對阿易有陰沉的成見了。一點都不陰沉啊,只是不像我那麼快放棄一塊披薩。阿易拿起碳酸飲料喝了一口,再度咬下披薩的十五之一。
 
 
三少四壯集 080316

3/09/2008

F在走路

     就讓F繼續走路吧。我們的交情是在走著各自的路時,偶爾岔題般地想到彼此……

     重感冒的那天,我在家讀索爾貝婁的《雨王亨德森》,止不住地想起我的一個朋友F來。

     F跟我的交情說不上是多麼密切。平日不大聯繫,往往幾個月才突然地見上一次。說是「突然地」,因為他的出現都是沒有預警的。比如一個冬天的傍晚我接到F的電話──

     F說:「我在走路。」

     走路?

     「對啊,運動一下。我現在在北京路,要從這裡一路走回家。」

     這真是一通缺乏主題的來電啊。打電話來的人講完這些就沒話了,是等著我接話嗎?我該說什麼?走路愉快?

     F總是這樣。打電話來的人是他,接話題的責任卻在我。

     正好那天我心裡有點煩,不想待在家。我問他:「你吃過了嗎?要不要一起吃飯?」

     「要!要要要!」他在電話那頭像小孩子一樣地大叫起來,好像早就等著我問似的。幹麼不直接說呢,還要等人開口,真是奇怪。(說到這裡我就想起來,索爾貝婁筆下的亨德森這個角色,心裡老是會跑出「我要我要我要」的聲音,可能就是這點讓我聯想到F的「要要要!要吃飯」吧?不過,F要是知道我拿他跟亨德森比較,會氣炸的。這段文字請大家讀完就從腦中銷毀吧。)

     F挑了一家義大利餐廳,離他原來正在走路的地點不遠,所以他還是可以走路過去。坐下來的第一句話,F說:「我先聲明,我選這家餐廳是因為菜好,不是因為裝潢。這點我要先說清楚,不然對我的品味是一種冒犯。」

     幸好我不是第一天認識F,這種說話方式我已經很習慣了。其實那是城裡相當高檔的一家義大利菜,要不是因為F,我自己是不可能會去的,哪裡會一坐下就嫌棄餐廳的品味呢。而且人家裝潢也沒那麼差啦,只不過弄得暗暗的,有點夜總會感罷了。

     服務生送來一大盤的Mozzarella起司和蕃茄沙拉,以及帕瑪火腿。說是店裡招待的,因為他是常客。

     F看起來並不怎麼領情:「份量太多了!」(我開始同情服務生了,這位常客相當難討好啊。)但F還是誇讚餐廳的Mozzarella起司確實非常好,說著叉起兩大塊白起司,放到我的盤子裡。

     「吃!」他用命令句對我說。像是小時候爸爸往我的碗裡夾菜那樣。

     我看著盤子裡像冰淇淋一樣的兩大球白起司。其實我比較愛吃的是旁邊的帕瑪火腿。

     這就是F的方式。他突兀地出現,用他專斷又任性的方式,餵給你一堆起司,挑剔他討厭的建築,數落難聽的音樂,抱怨無理的路人。然後又幾個月不見。

     又一個冬天的下午,我和小貝正在去畫廊的路上,接到F的電話。

     「我在走路。」

     又在走路?

     「對啊,天氣很好,邊走邊拍照。」

     我告訴他,我跟小貝正要去某處的畫廊逛逛,「你一起來嗎?」

     「不要!」他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太遠了。」

     好吧就讓F繼續走路吧。我們的交情是在走著各自的路時,偶爾岔題般地想到彼此,那麼下回總還會在某處,在F任性的品味所讚賞或嫌惡的事物裡,再遇見的。重感冒的這天,我繼續把《雨王亨德森》的旅程往下讀。
 
 
三少四壯集 080309

3/02/2008

公主豌豆

     也許豌豆公主並不是一個王子尋找公主的故事。而是關於找到心裡的豌豆公主。她為一件微小的事而輾轉難眠。她是個公主卻像個乞丐般來敲城堡的門。她沒有忘記自己是個真正的公主。但城堡的主人會認出她,收留她嗎?

     小時候讀過一個故事,叫做豌豆公主。

     話說有一個國家的王子,遲遲沒有辦法找到合適的對象。因為他立志要取一位真正的公主。國王和王后幫他安排了很多次相親,都不成功。原來真正的公主其實不大好找,不像卡通裡到處都是。就在快要放棄的時候──也許國王已經開始勸王子:「我的兒啊,我看你就娶一個百分之八十的公主好了啦」,一個深夜,忽然有人敲城堡的門。

     來人是個女子。她說:「我是一個真正的公主。」請他們收留她在城堡裡過一夜。

     王后吩咐僕人去準備房間。她叫僕人們鋪了一層又一層的被褥,柔軟蓬鬆的鵝毛被,織得緊實的羊毛毯子,還有華美的綴以金銀線的刺繡被單。但在這幾十層的被褥底下,她藏進了一小顆豌豆。

     第二天早上,那被收留的女子蒼白著臉來向國王王后請安。國王與王后問她,妳睡得好嗎?

     睡得不好。她說。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床褥底下,我的背很不舒服,整夜睡不著。

     於是王后說,妳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呀,只有真正的公主,才會有這麼敏銳的感覺。國王和王后都很高興終於找到真正的公主了,王國舉行盛大的婚禮,讓王子娶了公主。

     這真是一對奇怪的王子和公主。從現實的角度看,在所有的童話故事裡,就屬他們最難讓人相信會「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吧。和一個敏感到近乎神經質的公主一起生活,真的會幸福嗎?

     後來知道豌豆公主原來是安徒生的童話時,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對這故事有個解法。

     安徒生本身便是極敏感的。他總是在說故事的時候,一邊剪著紙。他有另一個故事叫做〈隱存著不等於被遺忘〉,說了三件被隱存起來,但沒有被遺忘的事。一個受強盜攻擊的貴族,因多年前的一小件善行而得救。一個殘障的女孩,看見陽光終於照進了房間而感覺到希望。在最後一個故事裡,一對貧苦的情人,因為男的決定娶有錢的寡婦而分手。男的確實過上了富裕的生活,但多年下來他心裡持續惦念著當年離棄了的情人,使他形容枯槁,早早離開了人世。女的,依舊在大戶人家裡幫傭,終生未嫁。她聽說了情人的死,默默戴上了哀悼的黑紗。在她心裡,也是隱存著,但沒有被忘記。

     也許豌豆公主並不是一個王子尋找公主的故事。而是關於找到心裡的豌豆公主。她為一件微小的事而輾轉難眠。她是個公主卻像個乞丐般來敲城堡的門。她沒有忘記自己是個真正的公主。但城堡的主人會認出她,收留她嗎?

     也許安徒生寫的是一個關於接納的故事。也許那是安徒生敏感的心靈,正碰觸到隱藏而沒有遺忘的事──一些微小的事,伴隨揮之不去的感受。那些公主的豌豆。

     在故事裡,他讓流浪的公主安頓下來了。
 
 
三少四壯集 080302

2/24/2008

     她就像名字裡的那個「靜」字。在人群裡獨處,在號稱「超級星期二」的大選日子裡,如常地換上了硬底的鞋子開車,駛過喬治華盛頓大橋,駛入河對岸遠離了曼哈頓燈火的、更沉的黑夜。

     靜開車前先換上了她備在車裡的一雙鞋,鞋底比較硬,這樣踩煞車踩油門才穩。然後她輕聲說妳可以睡一下,這段路大約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她說她會聽語言學習錄音帶,因為她正在上法文課和日文課。上下班的這段路,從紐澤西州到曼哈頓的路遠,有時還塞車,她習慣利用時間聽帶子。她相信聽著聽著,熟悉了語言特有的聲調,字彙與字彙間的表情,就能懂了。

     但結果我沒有睡,她也沒有聽錄音帶。我知道她的提議原也是出於善意,擔心我們在車上狹小空間裡相處的一個鐘頭,兩個人出於客套、或因不適應有他人在場的沉默,而強迫自己去談很多並不熱中的話題。那是我不擅長的事,我知道她也不擅長,我們互相理解對方的這種性格。人有時是可以直覺地了解一個不熟的人的,在所有的陌生中看見她和自己最大的共同點。所以我們更加不願意勉強對方說話,不願在對方面前使用對其他人的那種社會化行為。

     靜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工作。每次我到紐約,去博物館總會給她打個電話,然後在入口處的圓形詢問台邊看看人,一會便會聽見有人叫我。總是她先認出我的。可能我太耽於看周圍的人群,反而錯過看見這一個?一的人,錯過她什麼時候已穿過人群而來。穿著樸素的,有時顯得寬大的衣裝,微低著頭笑著跟我打招呼。我很喜歡她的笑容,是一種我很想用「極簡」來形容的笑法,不大見動靜的,但笑意已經在臉上了。她會說中午不要在博物館昂貴又人多的餐廳花錢,她帶我去員工餐廳,那裡選擇又多,採自助式,秤重量計價,要吃什麼自己選。飯後她又陪我到博物館商店裡買書,她又拿出員工證來給我打折。

     這幾乎是我每次到紐約的固定行程。博物館,靜,館內的員工餐廳和商店,一間展廳又一間展廳的藝術或古物。下午靜回辦公室上班,我繼續在館內隨意遊走。看了克林姆的一幅白衣女子,女子的白皮膚與衣服都是白色,許多層次的白色,透明的與不透明的。也看了雷格諾爾(Henri Regnault)的莎樂美,衣服上的金,毛皮的質感。

     那天其實是美國民主黨內初選,媒體稱之為「超級星期二」的日子。我覺得這個名稱使選舉變很滑稽,好像一檔大型的綜藝節目。焦點集中在希拉蕊與奧巴馬的對決,等著看美國的下一任總統會是破天荒地由一個女人,或者一個黑人來擔任。我問過的人當中,Andrew與Alex,兩個人都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華人移民第二代,都投給奧巴馬。M則支持希拉蕊,他是移民第一代,不信任黑人,「黑人雖然有受壓迫的歷史,但他們對華人並不友善」,他說。我問靜,妳會選誰?她笑了笑,沒有回答。

     那天傍晚,從曼哈頓往紐澤西的路上,靜沒有聽語言錄音帶,我也沒有睡,我們聊了一點美國的大選。靜的表情仍是那樣,彷彿抽離地觀看著一切。但她不是不在意,她一直是有政治主張的,總統大選也總是會返鄉投票。只是她就像名字裡的那個「靜」字。在人群裡獨處,在號稱「超級星期二」的大選日子裡,如常地換上了硬底的鞋子開車,駛過喬治華盛頓大橋,駛入河對岸遠離了曼哈頓燈火的、更沉的黑夜。
 
 
三少四壯集 080224

2/17/2008

雪人與里爾克

     這畢竟是婷婷人生的第一場雪呀。而且她也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心裡還沒有標準化的雪人形象。

     1902年底,在歐洲大陸各地流轉著的郵件當中,有一封信是寄給詩人里爾克的。寄信人里爾克並不認識,不過他算是里爾克的學弟,正在里爾克待過的寄宿學校裡就讀。可能也遭遇著少年的心情。

     幾個星期後里爾克寄出了回信,比他當初收到的信還長好幾倍。接下來的六年內,里爾克持續回信給這個少年,也就是後來公開出版的十封《給年輕詩人的書簡》(Letters to a Young Poet)。

     第一次讀《給年輕詩人的書簡》,我誤把它們看作一位年長的(至少是中年以後的)、閱歷世故的詩人,給少年的智慧的建議,關於孤獨,愛情,及寫作種種。因為是過來人了,所以可以指出少年將要、或正在經歷的事。後來才發現,並不是這樣。1903,里爾克寄出第一封回信時,也不過二十八歲。這一封信寄出自巴黎,里爾克剛在前一年夏天來到這個花花城市,去寫一本關於雕刻家羅丹的書。他受了羅丹的刺激反思自己的創作,他常為健康狀況所苦。換句話說,里爾克並不是以一個睿智老人的身分,來回答少年的提問的。他自己也還在探尋,在經歷世界,在遭遇巴黎,在找自己創作的路口。這十封給年輕詩人的書簡,原來是一個先行的旅人,給後人留下的記號呀。他一路撥開茂林樹葉,在樹幹上留下的刀痕,新鮮到冒著樹皮纖維切口的水氣。

     了解到這個發言位置之後,再重讀這十封書簡,才覺得更明白一些。或者說,是恍然大悟,並且不斷這裡那裡地、在書頁裡找到一名二十八歲旅人的新鮮的刀痕。書簡裡給年輕詩人的建議,同時也是他自我投射的理想,在孤寂的旅途中說給自己聽的話。例如論到愛情與婚姻時,他說,再沒有其他人類經驗的領域,比愛情更充斥著各種各樣的保命發明,船和救生圈之類,來防止我們在其中滅頂了;他說社會給愛情附加了簡單的形式,廉價、安全、確定,符合公共趣味的。這樣的鋒利,原來是旅人正在開路,原來是他厭煩於眼前社會的俗套如莽林般阻礙行路,在衝撞,在批判,用敘述與詮釋開出一條路來。

     上海今年是多年未曾有過的冷冬,雪在地面上積了薄薄的一層。丹丹蒐集了整個小區的積雪,為她未滿一歲的小女兒婷婷堆了一個雪人。是按照在圖畫書、耶誕卡裡學習來的雪人標準造型堆的,圍了紅圍巾,插了一小截紅蘿蔔鼻子。但是因為積雪量並不多,雪人又小又瘦,下半身還構不成圓球,嚴格說來只是個塔狀的梯形,上面頂著一個圓雪球當頭。比起來,丹丹抱在懷裡、白胖胖圓滾滾的婷婷還更像雪人哩。不過這畢竟是婷婷人生的第一場雪呀。而且她也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心裡還沒有標準化的雪人形象,就直接經驗到真實的雪的人。不知道她的潛意識裡會不會留下「雪人應該是瘦小的」的反標準化雪人記憶,此後一輩子都覺得胖雪人很刺眼?

     不過那畢竟是她的媽媽在上海多年不遇的大雪之冬,苦心蒐集積雪以便可以依照視覺習慣創造出來的一個雪人,形式簡單而符合公共趣味。但我想即使是二十八歲的里爾克,也不忍心苛責的。就讓長大後的婷婷,再自行出發去遭遇習俗、真實,去發現雪人的樣子吧。
 
 
三少四壯集 080217

2/10/2008

城市之眼

     我問艾維:「妳喜歡上海嗎?」她說:「一.點.也不喜歡哪。」重重地強調了「一點」兩個字。

     「是嗎?」我說。那時如果旁邊有個電台DJ,而我可以隨便點首歌送她的話,我就會選塗鴨男孩(Badly Drawn Boy)的「一加一等於一」(One Plus One Is One)。不過我想她並不知道塗鴉男孩,也不會欣賞他的曲風,所以我還是別加添她的混亂了。

     艾維的家鄉是黑龍江大興安嶺,讀書在哈爾濱,畢業後在深圳工作過一陣。會到上海來,據她說是因為朋友的關係。她最好的朋友已經在上海生根落戶了,朋友難遇呀,她為此離開深圳來到上海。但搬到上海三四個月以來,始終沒法融入,「不喜歡上海人,也不喜歡這裡的建築物。」她說。

     艾維是心高氣傲的,比她外表看起來更心高氣傲得多。她留短髮,冬天穿厚棉T恤衫和牛仔褲,防水外套,無性別的打扮,像個男孩。她並不亮眼,在這城市裡,每秒鐘穿越馬路的南來北往路人中,你的視線可以輕易順著斑馬線的紋路漏掉這個人。

     她也沉默,不大健談,你或許會在中午找同事一起吃飯時,也開口邀她,並試著將話題遞給她,但談話當中總有什麼卡著,你們無法聊得開心;不一會,發語權又回到你們幾個比較熟識的人手上;再下次,吃飯直接不找她了。

     也許,艾維之感到無法融入上海這個城市,便是這樣逐步發生的。一次聊天、兩次聊天……,那條分明的界線便被畫下了。人們習慣接納和自己氣味接近、相處自然、形狀明朗的人;避開或忽視氣味不同、色階模糊、用沉默包裹自己的人。但當新成員來到一個社會群體,人們不會給很多次機會的,通常在一兩次接觸後,就決定他是前者還是後者,被接納還是被忽視。

     但艾維的沉默其實包裹著某種堅硬的內在。她有些固執。在飲食上她是道地的北方人,酷愛麵食,吃不慣米飯。她完全不吃速食店(不是為了抵制農業全球化、或亞馬遜河域過度開發喔,純粹是覺得難吃),這在七年級生裡可真是異數了。她喜歡深圳。

     深圳是新的城市,所有人都是五湖四海來的,跟她一樣,平等。上海不同,上海有上海人,他們的都市性已經是好幾代的事。上海人讓艾維感到自己的氣味和色階不同,甚至不是她認識的自己了。就連來到上海一年的山東人、江西人、福建人……,也讓艾維有同樣感覺。作為都市,深圳是入門的,艾維在那裡有過一段好時光;但上海,她用深圳想像上海,想錯了。人,建築,層層的景深,理解一個城市可能的角度與深度有多少,也代表有多少可能的挫折。

     「我從來沒有這麼不融入過。」艾維說。「我一直是意氣風發的。」

     這「意氣風發」四字的自我評語,來得突然;強作自信語,其實是孩子氣的,洩漏了她的挫折感。這個年輕的女孩,在家鄉在學校是優秀的,到上海這城市三四個月,已失去了她認為屬於自己的意氣。她為此焦慮,武裝著,卻反而更無法融入周遭。像她這樣的年輕人很多,城市巨大的佈景逼迫他們重新檢看自己:過去是誰,現在是誰,未來是誰。

     可是,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我的音響裡,塗鴨男孩正唱到「鼠年」(Year of the Rat),已經又輪替了一年呢。聽說還有大雪將至,但年後便會暖起來的。宇宙如此演示著變化與更生,過去現在未來不可執守的本質,只是我們有時忘記。

     不要忘記。不必忘記。
 
 
三少四壯集 080210

2/03/2008

眼睛裡的眼睛

     孔雀的師父喜歡喝港式茶餐廳裡的凍鴛鴦。孔雀覺得以一位老人家而言,師父的口味還真是甜,他已經往杯子裡倒第三次的果糖了。不過孔雀知道,她最好不要批評師父的口味,安分喝她的雪梨汁。

     「妳看那個人。」師父指了指坐在卡座裡的一個穿格子呢西裝外套的男人。「他看起來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是吧?但他的眼睛是閉起來的。」

     孔雀順著師父指示的方向看去。那個男人正在吃服務生送上來的一大盤餐後水果。他看起來是挺正常的,而且也像正常人一樣:吃水果時,睜開眼睛。

     「他的眼睛明明就是睜開的啊。」孔雀說。

     「妳再仔細看看。」

     孔雀服從地望向那男人。他正叉住一片西瓜,把它往嘴裡送。孔雀盡快地對男人做了一番觀察:他手邊的桌上有菸和打火機,菸是淡菸;他理平頭,部分的頭髮白了,算是白得早;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打扮入時,三十多歲的女人,卡座沒人坐的空間都被她的大衣、皮包、購物紙袋佔滿。女人在吃著一碗核桃糊,說話的時候不斷用湯杓攪著碗裡濃稠的甜湯。孔雀常常覺得奇怪,為什麼很多人說話的時候,都喜歡這樣玩食物?孔雀又看了一下格子呢男人,格子呢男人大概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表情看起來,是對女人攪拌核桃糊的動作全然無所謂,甚至,也沒注意到女人什麼時候點了核桃糊。

     好像在他的眼睛的裡面,還有另一層眼睛。那層眼睛是閉起來的。

     格子呢男人在點頭,在回答,但他並不真的看見。孔雀有種感覺,核桃糊女人跟他說的話,他都沒聽進去,她是白說了。幸好不是什麼重要的話。

     「當那層眼睛閉上的時候,幾乎等於是在夢裡。」師父說。「他跟週遭環境的互動很弱,他在自己腦中的迴路裡繞。這時跟他說話,雖然不是完全沒聽進去,但只挑跟他有關、消化得了的小部份聽。就好像有人按電鈴,屋子裡的人正在睡覺,就夢見了鐘。現實裡發生的電鈴,被在夢裡被改造過、吸收進夢裡了。」

     孔雀環顧茶餐廳。現在她可以看出來了,不只格子呢男人,茶餐廳裡有不少人正閉著他們眼睛裡的眼睛,只是程度、週期不等。右方那個銀行行員,聊到股票時眼睛張開,聊到家務事時闔上。左前方那個穿毛海高領衫的美麗女孩,努力想聽懂男伴的胡扯,警醒地睜大她眼睛裡的眼睛,馬上又控制不住地閉上(簡直就像上課時擋不住睏的孩子,掐著自己的手想要清醒啊)。其實她的男伴自己也有百分之五十的話是閉著眼睛說的。至於站在角落打混的服務生,則是已經百分之百、永久性地閉上眼,孔雀懷疑他這輩子應該都醒不來了吧。

     而他們都還是睜著外面的那層眼睛,眨動著,機械地做出各種回應。

     孔雀大膽地問:「如果這種狀態,很像在夢裡,那我可以進入這些夢嗎?」

     師父笑了,笑容裡有一點讚許的成分。但他沒有直接回答孔雀的問題。

     而孔雀則驚異於這個可能性。如果她所學習的,進入他人夢境的技藝,可以被這樣延伸使用,那麼這麼多在街上行走的人,不正是許多夢境在日光下敞開?即使他們醒著,也是一個個夢的入口。

     她太驚訝了。以至於忘了問,怎樣能做到,怎樣能走進這些醒著的夢。怎樣能解答,現實與夢互為秘密。
 
 
三少四壯集 080203

1/27/2008

牢房裡的探戈

     在《浪人劍客》第二十七集中,宮本武藏與吉岡門人的最後決鬥,吉岡道場傾全門之力而無法扳倒武藏一人。在慘烈的砍殺畫面中,作者井上雄彥讓吉岡門人對自己有了這樣的體悟:「不敢正視眼前的敵人,只敢注視身邊夥伴的表情。」「被夥伴注視的人,又繼續看著下一個人。」「下一個人,又繼續看下一個人──」

     有時我覺得,我們這時代眾多的談話節目,是不是就是為了注視夥伴的表情。

     面對複雜的生活處境,婚姻的難題、愛情的背叛、劈腿、經濟不景氣、政治混戰、社會亂象…,我們注視夥伴的表情,和他們一起感嘆、解嘲、抱怨、詬罵。我們想知道別人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和我一樣嗎,比我更糟嗎,他們怎麼做,比起他們我並不奇怪嗎…?

     「夥伴」當中,有人跟我們持同樣的態度,有人持完全相反的看法。即使是和我們主張相反的人,其實也是一起面對著同樣問題的「夥伴」(而還不是「敵人」),只是選擇的回應方式不同罷了。

     但,那個我們因忙於注視夥伴的表情,而還沒開始真正面對的,是什麼?

     最近讀《里芬施塔爾回憶錄》時,也想著這個「夥伴的表情」。

     萊妮.里芬施塔爾(Leni Riefenstahl)是二十世紀德國導演、演員、舞蹈家。她是女性,而且是美麗而有才華的女性。第一部執導的電影《藍光》獲得威尼斯影展銀獎時,那年她三十歲。這部電影使她的電影美學、加之她個人的魅力,受到各界的關注,而在關注她的觀眾當中,便包括當時崛起中的納粹黨領袖希特勒,及後來主導納粹文化政策、但將會與她為敵的戈培爾。二次大戰前她拍攝的納粹黨紀錄片《意志的凱旋》,以及1936年柏林奧運的《奧林匹亞》,在影史被列為經典。因希特勒的賞識,她在納粹德國治下享有極特殊的待遇,獲得一般人無法想像的助力,也曾以她的影響力庇護了一些人。

     但當德國兵敗,她的失勢也是如山而倒的。戰後里芬施塔爾幾度進出戰俘營、監獄、精神病院。她被貼上了納粹同路人的標籤,說她是希特勒情人的傳聞一直沒斷,財產遭凍結,投資片商視她的電影為洪水猛獸。身邊的夥伴,有人出賣她,也有人矢志不渝地幫她。是敵是友,面孔表情隨一個時代的巨變而輪換。

     里芬施塔爾筆下,戰爭前後那幾年在歐洲內部蓄積的壓力與狂熱幾乎是魔幻的。希特勒這個人彷彿捲動了不可思議的能量,使身邊的人個個著魔般地想為他而死。但當希特勒一死,那魔法迅速退潮。有人還在征忡愕然,有人已經搶佔新的位置。

     《浪人劍客》二十七集有另一句令我難忘的話:「人很脆弱,一旦聚集在一起,就會忘記初衷,迷失真正的自我。」

     里芬施塔爾回憶錄中有這麼一幕。當時她在獄中,想要求死。每天幫她送飯的護工提到,裝有毒藥的醫藥櫃有時是打開的,他可以幫她弄到藥片,條件是,服下毒藥之前,她必須在牢房裡和他跳一支探戈。

     這真是個奇特的要求:一支死前的牢房探戈!我不知道那名護工心裡藏著怎樣的世界,竟使得一支探戈變成他想要交易的東西?

     里芬施塔爾覺得護工瘋了,這要求霎時打消了她尋死的念頭,她活下來了,未久獲釋。或許里芬施塔爾不會同意,但當我讀到這裡時,我想她和護工兩個人,其實是某種意義的夥伴,同樣面對著戰後瘋狂失序的世界,但以不同的方式在希望和絕望著。不知里芬施塔爾可曾發現嗎:被要求以探戈交換一死,並不比因身為猶太人而死於毒氣室更瘋狂。人類經常是眼望著同時代夥伴們的表情,前進,後退,像跳一支探戈。
 
 
三少四壯集 080127

1/20/2008

臘梅,與上海的雪

     已經好幾天了,心裡一直想著,房間裡能插上幾枝臘梅就好了。在這個季節。

     雖然這樣想,卻一直忙於各種事,而沒有去買。星期天下午去了住在花市附近的凱倫家,吃了烤小麵包和紅茶,接近傍晚的時候我提議:「去花市吧。」但一出門,我立刻被室外的冷風改變了心意:「還是算了,我直接叫車回家吧」,遂一點原則也不顧地推翻了自己五分鐘前的提議,即使被凱倫譏笑為三分鐘熱度,仍不改其志。那天是上海今年入冬以來最低溫,都說夜裡可能會下雪的。

     漸漸變成惦記的懸念,那幾枝未曾真實來到我生活裡的臘梅。晚上回到家,就著公寓門廊暗淡的光線,找門上的鑰匙孔,推門,洞開一更為漆黑的空間,便想,這時有梅花的暗香襲來多好。

     ──伸手開燈之前,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陣香氣……,如此便把回家變成了一件嗅覺性的事,不是挺好嗎?或是,早上,在意識的模糊地帶,醒來的先是嗅覺……。臘梅的香氣是隱約而堅持的,不是那種侵略性的香。但因為是木本的植物,枝椏縱橫,捧帶不易,得專程一趟車。可不像買幾朵玫瑰,手上提著超市塑膠袋還能一併解決。為這樣種種的原因,又使臘梅來到我家的日子,一再地推遲了。暫時,我還是每天回到沒有氣味表情的家。

     當晚亮亮在MSN上對我說,下雪了。

     我打開窗戶,外頭一片漆黑。連是不是下雨都看不清。亮亮說她特別跑下樓去看過了,真的有下一點雪喔,只是不多。

     再過幾日,這回是在白天,MSN上從台灣來、住在上海的朋友們,幾乎同時把暱稱換成:「飄雪哩」、「真的是雪呀」,等等,不一而足,或驚奇或感嘆的句式。我又往窗外望,我家這區還是一點動靜也沒。但他們對雪的奇妙的感受,畢竟傳達到我電腦這頭。雪是如此引誘著,在亞熱帶台灣長大的我們。無論平常各自忙於怎樣的生計,這時便有了異鄉人的共鳴了。

     在愛丁堡時,有陣子我很迷麥克奧菲爾德(Mike Oldfield)的歌。尤其是下雪的日子。他是出生於1950年代,十七歲開始發表作品,二十歲出了第一張專輯的天才型作曲家。他的歌有種深邃而神秘的感覺,彷彿封存了一個小宇宙在裡頭。雪天,當窗外可望見的地面與房屋頂上都覆上薄薄一層積雪的時候,外界的聲音會被吸收,那種表面的安靜,與城市內在依然存在、但此刻彷彿暫時收拾起來的悸動,總令我想到奧菲爾德的歌。它們和當代社會不大同拍,跟流行的樂曲一點都不像,其奇幻與透明感,好像它們的聽眾來自另一個世界。

     MSN被「下雪了」佔據的那天,我又好想閉戶不出,在家聽Moonlight Shadow,To France,Poison Arrow或是Tricks of the Ligtht這些歌。這時想起那些CD都裝在台北家中的某個箱子裡。從愛丁堡回到台北後,我很久沒聽這些歌了。它們被我那幾年的生活封印了,像雪封印聲音。

     聽說,在宇宙的某處,有一顆小行星是以奧菲爾德命名的。發現這顆行星的天文物理學家,本身也是個奧菲爾德迷。我想他一定常在用望遠鏡觀測夜空時,想起奧菲爾德的歌吧,就像我看到雪景時總想聽他一樣。有些作品就是屬於宇宙,或是雪,這些雖非以現實緊貼你,但卻隱藏著通往一些廣闊、一些真實的蹊徑,在適當的時機打開封印,完整說明了一切。這麼寫著,我又想念起一株不存在的、未被實現的臘梅。
 
 
三少四壯集 080120

1/13/2008

七天內的事

     拉拉已經想這些是她會告訴班杰明的事,如果他今天上線問她的話。所謂依戀難道就從這麼卑微的出身開始,越微小,越難以防範。

     第一天拉拉遇見班杰明。班杰明給拉拉發了簡訊。

     第二天班杰明在MSN上加入了用手機簡訊問來的、拉拉的地址。

     接下來的幾天就只是經常的MSN。拉拉早上到公司,會先收到班杰明的訊息,這時的招呼比較簡短,因為兩個人都還有別的事忙。問一聲「今天好嗎?」「工作啊,看來今天又是魔鬼的一天。」然後各自去開會或忙別的什麼。晚上回到家,拉拉電的無線網路總是習慣性地開著,班杰明往往也還在線上,有時是還在公司,有時是同樣在家裡。幾乎每天他都問她晚餐吃什麼,午餐呢,今天做了什麼。總是這樣瑣碎的、平庸的開頭,用的是零頭般的時間(等開會啦,一邊看電視啦),然後才稍帶出旁的話題,也許從晚餐帶出他去過的館子,從今天看的節目說到別部電影。

     第八天,班杰明忽然不在了。

     這其實是件很尋常的事。你的朋友有時掛在網上,有時不掛。誰曉得為什麼,說不定他家的網路壞掉了。介意的話,過幾天等他上線時問一聲,可是最好確定你跟他的關係親疏問得起這個問題,不是人人都喜歡有人一直注意著自己上線的動靜。

     問題就在於拉拉還真的注意了。第八天晚上,拉拉發現自己比尋常更頻繁地檢查聯絡人列表,看班杰明是不是上線。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瑣碎的事物在談論中獲得一種光澤。MSN上的閒聊往往比電話或當面聊天更瑣碎,是可以邊工作、邊吃飯、邊同時和多人聊天,一面同步進行不輟的事。它毫不歧視地接納了一切的東拉西扯,冷場與分心──不像當面或電話聊天,有一分鐘的冷場,你就汗流浹背了。在MSN裡,說不上話的時候你用表情符號,再說不上的時候你可以過幾分鐘再回答,或乾脆不回答。

     要是沒有那些MSN上跟班杰明的閒聊,拉拉的生活也是一樣過的。但這七天之中,拉拉生活裡許許多多的小事,從今天吃了什麼菜,早餐在市場口買的一塊錢的餅,在公車上看見司機跟乘客吵架,都被談論所覆蓋。彷彿它們先在生活裡發生一次,而後又在對話框裡再活過一次。瑣事被談論的軌跡串聯起來,七天內便形成一條路徑,然後忽然消失在第八天。

     第九天早上,拉拉在市場口買了油條當早餐,看起來有點油膩,但是她很久沒吃油條了很想嚐嚐。搭到的計程車司機,一路跟著電台播放的歌曲唱。還沒到辦公室,還沒連上電腦,拉拉已經想這些是她會告訴班杰明的事,如果他今天上線問她的話。所謂依戀難道就從這麼卑微的出身開始,越微小,越難以防範。
 
三少四壯集 080113

1/06/2008

我空洞地認識著的朋友A

     當初是那樣決心地相愛,不計一切地共苦過,以至於後來感情生變的時候,更難以接受。

     星期天下午,車子行經高架道路時,我對身邊開著車的A說:「你有非要達成不可的目標嗎?」

     A笑了。他說:「我從沒真正被問過這個問題。即使是妳現在問我,也不是認真地問,否則我就要開始焦慮了。」

     老實說,當時我猶豫了一秒。我有兩個選擇,一是堅持:「我就是認真問的,你好好想一想回答我呀!」那他就得焦慮了,但焦慮又怎樣?另一個選擇是順水推舟地承認「好吧我不是認真的」,放過他,別逼他了。

     我選擇了後者。

     事後想起這個對話,覺得這招真是狡猾呀。也許這證明了他了解我,比我了解他多一些:當時我確實不是非要什麼回答,我也不喜歡惹得人焦慮;只要看準這點,就能輕易避開我的任何問題。

     想到A可以笑著說出「妳不是認真問的,否則我要焦慮了」這樣的話來,我忽然覺得,也許在他笑容的背後,虛無遠比我所能猜測的還要深。他避開我的問題的那種方式,不會是突如其來的一招,他一定已經用這個方法回避過無數次,自己問自己的問題了。也許他一直是,繞著空洞的邊緣行走,不去問核心裡有什麼,不該認真去問的東西。

     A畢業後到深圳工作的第一年,認識了他的前妻。他說那時他還是個窮青年,每天擠公車上班。他的前妻已婚了,有個孩子,開的是BMW。但他們還是相愛了。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朋友對他說:「你還真以為她會為你離婚,離開孩子啊?」她的朋友對她說:「妳在想什麼呀!他怎麼可能會和妳在一起?」

     但終於還是排除了萬難,她幾乎是放棄一切來和他在一起。

     一開始過了幾年幸福日子。

     A始終沒有告訴我細節。(並且這又是另一件他不說,我就不忍心細問的事。)只知道他們最後分開了,是他前妻提的分手。他們一起度過最窮最苦的幾年,A不斷地換工作,她也是,因為跳槽是拔高待遇的機會。漸漸地他們不必再儉省度日,A買了車,告別擠公車的日子。但卻是在生活變得寬裕後,她說要離開他了。

     「有段時間我真的滿恨她的。」A告訴我這些的時候,話聲很輕。「離婚後,很多人跟我說過她許多事,但我還是相信她跟我在一起時是快樂的。」說到這時A又笑,說他想不清楚,寧願不想。

     因為當初是那樣決心地相愛,不計一切地共苦過,以至於後來感情生變的時候,更難以接受。離婚後他一個人離開深圳,到了上海,在一外商企業工作,待遇更優了。對於前一次婚姻他還是沒有理出個頭緒,但他經常說起深圳,我感覺他在那裡畢竟有許多好的回憶。例如在茶餐廳吃飯,他會說他吃過最好吃的叉燒,是在東莞附近的一個小鎮裡。因為知道那段過往,我不想多問,以免一不小心戳到痛處。又因為這不想問、因為習慣性地繞開,我對這個人的認識是佈滿空洞的。這一半是我造成的。

     A到深圳之前,他的家鄉在江西,一處環繞著當年計劃經濟的紡織廠而建的聚落。所有人都做跟紡織廠有關的工作,廠有自己的學校,有自己的郵局。有一回在他車裡聊到文革後期的歌曲,他拿出CD放給我聽,從前愛聽的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珊瑚頌」,「聽媽媽講過去的事」。他說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代生活比較單純。

     而這些,同時也是我比較不怕問他的事。
 
 
三少四壯集 080106

1/05/2008

看王家衛「我的藍莓夜」,與諾拉瓊斯談話---一塊藍莓派的戲份

 或許是從一些片段的時刻開始的。

 諾拉瓊斯(Norah Jones)因為電影「我的藍莓夜」的宣傳到了上海。人間副刊讓我去給她做一回訪問。時間約在一個星期五的午後一點半,在她下榻的北外灘茂悅酒店。出門時有點晚了,要到對街去攔計程車,我跑上天橋,一面用iPod聽著她為電影寫的新歌,The Story。

 微微有雨,很冷。天空鉛灰色,被延安路高架橋巨大的水泥色身軀割開了,隨著我跑向前,那水泥量體便不斷逼近,從我頭頂經過,最後徹底離我視界而去。天空落下細針般的雨。這時 Norah Jones的聲音在耳機裡響起來,低沉的,緩慢的。

 那一刻我覺得,正是城市裡許多像這樣的片段時刻,產生了這歌曲,產生了「我的藍莓夜」這電影。也許是為了放大我們經驗的時刻,延展一些微小事物的意義,也許是為了回應這個城市,為了另一些和我們同在城市裡生活行走的人,能聽見與看見。

 諾拉瓊斯因午飯而稍稍遲到了。電影公司租用來供採訪使用的會議室,桌上有個白瓷小碗,裝著M&M巧克力,裡面包了花生仁的那種。

 茂悅酒店的位置靠近黃浦江轉彎處,號稱有環繞的外灘景色,但在這間二樓的會議室是看不見的。對街的綠地,有人做著重複的動作,可能是在打太極拳。

 接著諾拉瓊斯進來,以美式的明快俐落感打了招呼,把桌上裝著巧克力的白瓷碗向我推過來一公分,「要吃的話請自己拿」,然後就盯著我,等我的第一個問題。

 從食物開始

 「我的藍莓夜」的故事也是從食物開始的。在紐約的一家小餐館裡,諾拉瓊斯飾演的伊莉莎白打電話去找跟她失聯的男友,和只用食物記憶顧客的餐館老闆杰里米(裘德洛)展開「你到底有沒有看到他」、「不要跟我形容他的長相,告訴我他愛吃什麼」,這樣不甚有效的尋人對話。

 失戀的伊莉莎白,多年來保持餐廳原樣等待女友回歸的杰里米,小餐館菜單裡的大冷門藍苺派……。王家衛電影裡的角色,事物,經常都有某種設定,登場時便各有其鮮明的形狀了。是人,就帶著記憶,被一件過往的事纏縛住,直到整個人就像是只盛裝那件事情的容器。東西也有。藍苺派的設定是:每天在杰里米的餐館裡,都會有一整個藍苺派剩下來,沒人點,沒人吃,但杰里米還是堅持每天烤上一個派,以備萬一有人真的想吃。

 電影的場景,好像只是為了讓這些設定鮮明的拼圖碎片,可以發生交互作用,關聯、組織起來。人可以相遇,藍苺派可以被注意到、被唯一的客人伊莉莎白點用。──伊莉莎白之所以注意到藍苺派,其實有點藉物自傷的味道,若非身上背負著失戀的傷感,她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匆匆來去,不會留到餐館打烊後,看見那一整個無人聞問、像被失約了的藍苺派。

 最終是人與人、或人與物,種種設定之間的交互折射與繞射,形成了故事。藍苺派也有它的戲份。

 這是諾拉瓊斯的第一部主演電影。真要說起跟戲劇表演的緣分,諾拉瓊斯中學時候讀的是德州達拉斯一所表演藝術學校。她學的是音樂,但也演過學校話劇,演一個英國老太太,帶著假髮,上了白粉,說英國腔的英語。但畢竟沒受過真正的演戲訓練,電影開拍前,她本來想去上表演課,被王家衛阻止了。諾拉瓊斯說:「王家衛會把演員的個性帶入角色中。」所以重要的反而是保存演員原來的風格。

 「王家衛的風格很特別。我們上戲的時候常常不知道當天要拍什麼。大部分人拍電影不會這樣做,因為太花錢了,必須得事先計畫好。但我喜歡王家衛經常改腳本,很像我做音樂的方式。」她的第三張專輯Not Too Late(台灣翻譯為「諾言」)是在她家裡的錄音室錄的,也是沒有一個清楚的「到此為止是一張專輯」的概念,在隨興的演唱、錄製過程中,專輯的形狀逐漸浮現。

 相似與不同

 諾拉瓊斯說伊莉莎白這個角色確實跟她自己有些相似的地方,但基本上還是不同的。

 伊莉莎白從紐約出發,展開一路從美國東岸到西岸的旅程,沿途在餐館或酒館打工賺旅費。這樣的情節設定,使伊莉莎白這塊拼圖,繼續與其他角色發生作用。她遇見一酗酒的小城警察阿尼,為永遠無法再回到最初那樣熱切狀態的戀情所苦。遇見警察的妻子蘇琳,被小城生活拘束,想要逃離丈夫與小城。也遇見一大膽自信的女賭徒萊斯莉,與父親的關係心結影響她至深,把牌桌上的猜疑詭計帶到了生活裡。

 在移動中人便接受空間的洗牌,交換位置,接觸,讓故事發生。

 Norah Jones十六歲就在餐館唱歌。但那些場地,她說:「沒有人會聽的。」第一張專輯Come Away with Me發片時,她二十三歲。Come Away with Me在全世界各地大賣,她成了葛萊美獎最佳新人。從此演唱進入另一種層次,和樂團和製作班底一起巡迴。

 她說雖然喜歡旅行巡迴演出,但是每次到旅程的最後,都覺得很累。「我需要找到一個平衡。巡迴時的生活全都繞著工作轉,即使白天不在演唱的時間,也離不開工作。結果就是到最後我會開始覺得:我不喜歡巡迴,我需要記起自己的生活。」說到底,旅行不見得總是那麼浪漫的事啊。

 讓她可以打起精神的方法,最終還是「聽音樂」。「我喜歡聽新的樂團。或不一定是新樂團,就是一些從來沒聽過的東西。」

 因為工作常需要,不工作的時候她寧願待在紐約。待在家裡,家裡有錄音室,可以玩音樂。她說如果真的想唱歌,也會跑到家附近熟識的小酒館裡唱,不對外宣傳,純粹是為樂趣,不當成工作的。我想像小酒館裡也許也會有像阿尼這樣的顧客,沉悶悶為情傷喝著酒,一抬頭發現當天的駐唱歌手是諾拉瓊斯……。我想阿尼會意外的吧。

 私心浪漫的希望?

 杰里米把客人遺忘的鑰匙,都存放在一只玻璃缸裡。他說是不願意有房間因失去了鑰匙而永遠地鎖上了。這段情節令人想到「重慶森林」,梁朝偉的空姐女友想跟他分手,把公寓鑰匙寄放在小吃店裡,店員王菲便拿了鑰匙私自進出梁朝偉的公寓。只不過,相比於王菲的角色,杰里米選擇做一個靜態的、旁觀的,負責保管與等待的角色,不外出跑到別人公寓去探險,性格更接近宅男宅女當道的二十一世紀吧。

 雖說「我的藍莓夜」是一部公路電影,但與旅行、移動同樣重要的主題是保管與等待。相對於離開的伊莉莎白,杰里米便是一個等待者,繼續保管著鑰匙,也在他從前女友離開後把餐館保持為不變的樣子。小城警察阿尼死後,阿尼的妻子蘇琳要離開,但請伊莉莎白替她保管阿尼喝酒的帳單。萊斯莉在既是親人又像仇人的父親死後,想要保有父親的車子。

 這是不是王家衛私心浪漫的希望呢?在變化與移動中,希望還是會有人始終保持不變,負責看守與保存記憶。像是「2046」裡的樹洞。

 杰里米說他看著店裡的監測錄影帶時,常會覺得:「每天有那麼多事情在眼前發生,但是我都沒看見。」要到事後看錄影帶時才發現。

 許許多多共時發生的事,如果沒人看見、沒人記得,也就這麼過去了。但王家衛似乎總對存在過的可能,有種捨不下。這或許便是為什麼,他的電影鏡頭總像是要無盡延展一個片段時刻的華美。

 和諾拉瓊斯聊到唱歌的時候,我感覺或許一首歌也像保存著什麼,等待一個歌者來唱它,翻出在它裡頭埋藏著的一些氣味與情感。像是一個夜晚可以在杰里米的錄影帶裡被觀看、被複習,被重新找出意義。

 「除非我對一首歌有感覺,否則我不會唱它。」她說這話時眼神很堅定。「我沒辦法想像自己是另一個角色,刻意去進入歌曲。我一定要對那首歌有感覺才行。

 「如果是一首好歌,自然會跟人有種聯繫。」她說。「目標永遠都是去將那首歌轉化為自己的(It is always the goal to OWN the song)。」

 「通常不會在第一次嘗試就成功。常常要多試幾次。但如果試了很多次都無法有把歌曲化為己有的感覺,就算了。」

 還是可以享受人生

 偶爾還是會有第一次唱就感覺很對的歌。她說,新專輯裡的Sinking Soon就是。

 在Not Too Late專輯中我最喜歡的是Not My Friend這首歌。她聽見我這樣說時只是禮貌地道了謝謝:「我喜歡這首歌和其他歌的風格不同」。另一首歌Election Day,以選舉日前的徬徨感受為主題,我問她,對世界的未來悲觀嗎?

 「有時我也覺得世界局勢很嚇人。」她說。「雖然我還年輕,這些擔心在過往的每個世代可能都曾經經歷過。我有時也會覺得事情好像失控了,人們沒什麼信念,即使投票也沒法改變什麼。」這是她寫下這首歌的背景。但在訪問中她仍然試圖對未來保持樂觀:「雖然世界上有很多令人沮喪的消息,但還是可以享受人生的。」

 說到這兒Norah Jones忽然指著窗外說,「你們看,對面的公園,那個人在做什麼,在跳舞嗎?」她的經紀人,宣傳,翻譯,全都跑來看。是先前好像在打太極拳還是什麼的那個人。一個下午了,他還在原地,重複做著同樣的動作。

 訪問結束後我在飯店門口上了計程車。車子向前開了幾百公尺後,司機忽然開口問我:「剛才那裡是什麼地方?」

 「哪裡?」「就是剛才妳上車的地方,叫什麼?」「喔,是茂悅。」「茂悅…」司機自言自語地說,重複著地址。「茂悅酒店。黃浦路99號。」

 像是要把地址植進腦中,在不斷將繁華推陳出新的上海認識一個新的地標,計程車司機盡責地,記憶著這座城市。

 然後車便上了高架道路。

 (「我的藍莓夜」電影原著改編小說,近日由大塊文化出版)


中國時報  2008.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