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覺得我們都是如此橫征暴斂地活著。想要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不可能達到的時間,情欲只在分分鐘鐘裡,卻用永遠度量事物。蠻橫地將愛恨架在他人的生活之上,然後要求同等的回報。
但有時我又覺得我們都活在那麼微小、小到可憐的一點信念之上。為了誰曾經和你真誠相待了片刻,而一直相信下去。堅持幸福或快樂是人生來應當獲得的,然後義無反顧地去創造自己的不幸。
耶誕夜,午夜前後氣溫急降。計程車司機說今年上海沒什麼過節的氣氛。「妳看,街上都是空車。」空車率是計程車司機測量一切事情的單位,從經濟發展到節日熱度都是。其實空車真的沒他以為的那麼多,在叫到他的車之前,我就在路邊站了二十分鐘,看著滿街的車輛一一駛過,無一亮起空車燈,直冷到我覺得剛吃進去的晚餐熱量都消耗光了,回到家可以立馬再來一碗泡麵。
晚餐是在F家吃的。前菜是甜菜沙拉,小黃瓜、兩種起司和麵包,主菜是燉牛肉、燉雞和義大利麵,甜點是提拉米蘇,全部都是他自己做的。F是維也納人。他討厭耶誕節,所以從一開始就堅持「只是個晚餐,不是為了慶祝什麼節」,只是剛好選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找我們去他家吃飯罷了。
即使如此,他還是費心地在餐桌上擺了花,撒一些花瓣在盤子之間作裝飾。我還滿驚訝看起來相當冷硬派的他,餐桌竟然會走花瓣路線。但他是我認識規矩最多的人之一,有他一套信念,我最好別輕易質疑。
應該是既討厭耶誕節,又不想在節日的晚上覺得很寂寞,所以把我們請到家裡來當活佈景吧……我忍不住這樣想。偏偏我連當活佈景都不稱職,午夜十二點不到就睏了,在飯桌上和其他主人邀請來的、我不熟悉的客人談話,始終不是我的專長,乾脆早早告退。一人起身,其他人也跟著看時間,「那我也差不多了……」。主人F挽留說:「不要全部走。」哎,應該就是怕寂寞吧,即使討厭耶誕節。
不知是否紅酒的效力,隔天早上,幾乎是在醒來的同時,我想起了幾年前的一件事。
更準確地說,是我想起了幾年前某一日的,我的暴怒。
那時父親剛過世,我們帶著骨灰回到台灣,忙於籌辦喪禮的種種。我收到一封從前分了手的男友寄來的email,寫來慰問父親的事。在郵件結尾他說了類似像是「我永遠是關心妳的」這樣的話。
那時我心裡,無法控制地發怒了。永遠?我們誰有資格說永遠?我摔了電腦鍵盤,摔了門,還摔了手邊正好拿到的幾本書。「永遠」這兩個字,像一句髒話般地刺人,它唐突了一切,荒謬了一切。
那時我躺在床上,記起久遠以前的一場暴怒,就好像記起小學時候的一次遠足似的,什麼情緒都不帶了。當時不知為了什麼那麼生氣,現在竟然一點餘味都沒有了。畢竟,憤怒也不是永遠的啊。
12/30/2007
耶誕夜,空車與其他
12/23/2007
花瓣與實驗室
總有那樣的時候,我停下來環顧自己的週遭,想,到底還有什麼,是值得被講述的呢?那些變化不斷,又重複不停的,季節與時間的戲目。即使是,令人開心、或痛徹心脾的事,真的就值得被講述嗎?比之水泥色的建築物,比之河岸上的柳樹,或比在木質砧板上被刀刃切開、而流出紫紅色汁液的石榴更值得?有些苦痛與欣喜,難道不是已經在他人的人生裡,以另一種姿態發生過了。像是去年春天開過的花,今年再開一次──它們把半透明的花瓣朝向陽光張開時,會記得去年、在另一根枝條上的凋落嗎?
然後我便想起孔雀,想她走進夢境中時,也總是對著周遭想,到底有什麼是值得被留下的?這些,在夢境中幻化出來的形體,朝生而夕死,天明以前便遁入意識的深層。哪些只是幻象?哪些是基於現實創造的幻象?或幻象中的幻象?她看見,白天到書店裡來買《經濟學人》的西裝男,在夢裡只是個孩子,大聲嚎哭著走下樓梯,喊著一個不存在的名字。她從人們的夢中取走像個線團般纏繞的情緒,當做標本。她謹慎地不去拿走太多,避免改動太大。但在心裡,她真正的感覺是這一切都可以被拿走,都可以被抹去,人們可以只做黑色布幕般的夢,只沉入一層深過一層的睡眠。
那天,老古對孔雀說:「你去過峇里島嗎?」
「我太太過世後,有幾年我過得很不快樂。有一年冬天,一個剛從峇里島完回來的鄰居,勸我也去度個假。他說一到峇里島我就會放鬆,就會忘記不愉快的事。回來的時候,會重新找回生活的樂趣。他就是這樣的。」
「但是我到了峇里島,不但沒有放鬆,反而覺得生氣,非常非常地生氣。」
「我從沒有那麼生氣過。說不上是對誰,也許是對世上所有的事。對陽光、對平靜到沒一點波紋的海水生氣,對躺在沙灘上長紅斑的白種人的身體生氣,對飯店音響沒完沒了的傳統音樂生氣。這些,在別人眼裡是天堂,我卻覺得憤怒。只是因為海藍,天晴,沙細,就足以安慰人嗎?別瞧不起人了!那其他的事,誰來解釋呢?我太太死了,她一輩子的辛苦,誰來解釋?當時,我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
「有一天,我在吃飯店自助早餐的時候,看到一對白人夫妻。大概六十幾歲吧,跟全峇里島的白人夫妻一樣,他們肥胖,臃腫,穿著寬鬆的衣服,肉質下垂,皮膚佈滿曬斑。兩個人的眼神非常地像,都非常的驚惶。那時我想,這對夫婦到底是過怎樣的家庭生活,受什麼樣的社會影響,才會養成這麼相同的驚惶眼神啊。」
「連雙胞胎都不會有那麼一致的眼神的。那一定不是一朝一夕造成,一定是像在實驗室裡一樣,長時間每天餵同樣的食物,給予同樣的電擊等等,才把兩個來自不同家庭的人,養出一模一樣的神情。而且,竟然連在峇里島的度假酒店吃自助早餐,看上去都還是驚慌的,可見那基本上是已經內化成預設值,在腦子不運轉模式下的眼神了。」
「那天我沒有吃完早餐。我回到房間,仔細地照鏡子。看著鏡子裡那個生氣的,困頓的,法令紋越來越深的中年人。我想知道,我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是不是也有一個看不見的實驗室,它餵給我的養分,使我成了現在鏡子裡的這個人?」
12/22/2007
在上海走神
2007年,我在上海的第一個冬天,為呼吸道過敏引發的劇烈咳嗽所苦。在一座新的城市裏生活,溫度,顏色,都重新得到意義。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第一次讀到孫甘露的《上海流水》。
那些日記般的敘述,經常由人名、吃的飯、喝的酒或咖啡、讀的書、看的戲共同架構而成。雖然描寫的是生活中發生過的事,卻奇異地沒有太強烈的當下感,很可以是個架空的時空。也許是,每個小章節前隱去了確切時間的"某月某日",加深了這個印象。但我想更關鍵的,是孫甘露那種獨特的,緩慢,安靜而沉著的敘述節奏。留在敘述中的,只是孫甘露自己內部的時間,不同於外部的上海、外部的時間。
在那個冬天,我閱讀《上海流水》時的感受,至今非常清晰。初到這個城市,我接觸到的第一層、最立即最表面的上海,是計程車上小螢幕裏重復播放不停的明星派對時裝秀,路上巨大的時尚雜誌廣告,新天地式的門面級地標,這些最最淺層,但卻總以最大分貝最大篇幅被呈現的,某種印象的上海。孫甘露說藝術是對生活的一次走神,但恐怕從生活走神並不總是簡單,從上海走神更是不易,現實可以是鋪天蓋地的,粗糙的形式與陳腐的印象通常是在默不作聲中把你身旁的椅子坐暖了,讓你忘了對它有任何質疑。在這樣的狀態下,卻在我面前同時展開了孫甘露筆下的上海。
對於外灘,孫甘露的描述是這樣的:"上海的標誌、心臟和邊緣……這是一個令我有一絲詫異的地方,它是這座城市的形象和象徵,但又是如此地外在於它,仿佛懸挂在體外的心臟,在某處支配著這個城市的生活、經驗和想像……"
後來我讀《呼吸》時,也特別注意到同樣極富身體感的一段描述:"這個故事對他一生來說將成為一則心臟的附錄,就如回憶是一部內心的文庫。所有的日子都重疊起來如同他們結合在一起的肌膚以及表皮之下的神經。他們的相遇是一幅器官的挂圖;血脈的河流,心臟的都城以及一無所見的愛情的呼吸。"
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段落。一座城市或一段人生的遇合,都像是器官與肌體的組合。在這有機體的中心,乃是作者自己。他的語言像以一種他人體察不到的系統,連接末端神經傳來的震動,與事物發生著關聯。那他人體察不到的系統,或許像是戀人會敏感於他人不會注意到的一個表情,母親會在夢裏聽見別人聽不見的嬰孩的翻身般地,在一種近乎神秘,但又必然的方式裏,將事物有機地關聯在一起了。
孫甘露引用過羅蘭巴特的話:"讓散文公開宣稱自己是小說吧。"實話說我或許真是把《上海流水》當成小說讀了。讀《呼吸》、《憶秦娥》、《我是少年酒罈子》等小說時,那艱難的、險阻處處的語言,很自然會引人進入一種架空的、純粹的語言時空。但我有種感覺:雖說孫甘露在《上海流水》裏寫現實裏發生過的事,那已不只是現實,而是有一道看不見的做工。以他的存在為核心,事件如同語言般地被使用,構造起來,用他的內部時間整頓過,成為一個作品,而不再是一件外部的事。
這或許正是寫作者核心的技藝之所在吧。寫作者置身世界,交往現實,面對無論是喧躁的迫近的,還是遙遠疏隔的種種事物。但寫作卻很可能既不是反映現實,也不是對抗現實,不是補綴、彌補,也不是救贖,而就只是書寫。尤其是對孫甘露這樣擁有一種內在時間的作者,他所需要的只是寫,在敘述裏展示出他的時間。不需要理會現實的專制,無論是動用語言,還是事件,敬請隨手取用。有人說過每個孩子的誕生都是蠻族對文明發動的一次進攻,有時敘述也能擁有同樣的力量。在作者的走神中,他的敘述也同時為世界完成了一次更新,而我們則在閱讀中,敞開接受了一次整頓,像去年冬天,我在上海這個城市裏初次閱讀孫甘露的經驗。
12/16/2007
霧
妳太年輕了,妳還不知道,悲傷與快樂有時相互附著在彼此身上。
那天早上打開孔雀房門的人是老古。「好像好幾天沒看見這孩子了呢。」上午十點左右,他這樣嘀咕著走上樓梯。拍了門,沒應聲。再拍,聽見像是鳥類翅膀拍動的聲音。聲音既像就在門板的另一側,有一隻鳥禽棲在房裡;又像是來自極遙遠的地方,遠到無法以語言文字表述的異域。
「我開門了喔。」他說,同時轉動門把。
門開的時候,老古以為房間裡有霧。灰濛濛的。好像打開門走進了雲裡似的。
「這是什麼呀?」老古舉起手掌在面前搧了搧。「妳在房裡抽菸嗎?」
眼睛適應之後,老古就看見了角落裡孔雀的形體。環繞著她的,不是煙,實話說,什麼也沒有,還是原本的房間。但老古第一眼的印象,是彷彿有什麼介質,隔離在他和孔雀間,令人看不透的,就是那樣的東西。
「老古。」孔雀說。「有些東西扭曲了。我沒辦法控制。一些曾經發生過的事,在夢裡,掩埋得太久,發生了變化,開始變成我不明白的東西了。我怕它們就要蔓延到現實裡來。」
「什麼東西蔓延到現實?夢裡的東西嗎?」
「對呀。」
「會吃人嗎?」
「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也不是在開玩笑呀。」
老古逕自進了房間,走到窗邊,把窗帘刷地拉開。陽光照進來,打到孔雀身上。孔雀沒有反應,依然像是在另一個空間裡,被看不見的霧氣所圍繞。但老古覺得好像聽到一陣輕微的響動,一陣翅膀拍擊的聲音,從孔雀身上傳出。彷彿有許多靈棲息在她身上,被陽光驚擾了,同時刺激了她身上向光與避光的兩種力量,騷動著、計算著光的角度,準備做出回應。老古停下拉窗帘的動作。孔雀彷彿在光與暗的臨界點間,危險地平衡著。再多一點光,她可能就會被驅趕到另一個領域。
「我記得,妳到過我的夢吧?」老古陷入回憶般地說。「那時妳年紀還小,剛開始跟妳師父學夢的記憶。一個小學徒。妳學得很快,妳進入別人的夢,像動手術一樣,精準地取走他們錯誤繞行的核心,乾淨俐落。我認識妳師父很多年了,看過他?不少徒弟,沒看過像妳進步這樣快的。不過呀……」
「妳的乾淨俐落,總讓人覺得有點不對勁。」老古說。
「也不是完全那麼乾淨的。」孔雀說。「有時候我也會被干擾,夢的宿主的憤怒或悲傷,也會跟著我的。那時我就得花上幾天消化它們。」
「為什麼跟著妳從夢裡出來的,都是些不好的東西呢?應該有些好的東西吧?即使很瑣碎也好。例如,銅鑼燒的滋味啦?」老古說。「妳到我夢裡的那次,取走了什麼?」
孔雀的眼神開始聚焦。在她和老古之間的空間裡,開始浮現,一些瑣碎的事物,最後畫面聚攏為一碗麵線羹,上面灑滿香菜。
「芫荽啊。」老古說。「從前,我太太還在中山北路那邊當裁縫的時候,我常在下班後去接她,一起在路邊吃宵夜。我愛吃芫荽,要老闆多加一點。她不愛,她怕那個味道。她過世後,我也不再吃芫荽了。原來妳拿走了這個呀。」
「是悲傷的記憶,對吧。」孔雀說。
「是悲傷的,但也是快樂的呀。」老古說。「妳太年輕了,妳還不知道,悲傷與快樂有時相互附著在彼此身上。有時,一個巨大的痛苦,會在多年之後,成為快樂的土壤。但妳必須給它時間,讓它轉化。」
這是老古為孔雀打開敘述的開始。
12/09/2007
山
所有的事情,在記憶裡,在心裡或在夢裡,都會這樣不斷滋生絨毛觸角,改變形狀,交纏在一起嗎?
一年後孔雀潛入自己的夢境。
她爬過一座雪山,覆蓋在山稜上的每一片雪都結晶了其自身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每一塊在積雪覆蓋下的山石,都收縮了億萬年前一次火的記憶。每一個她在雪上印下的腳印,也都預告了下一個轉世的形跡。但當站上了山稜,她眼前赫然出現無底的深淵,原來是一座?面的紙板山,從前面看是那樣完整,純白威嚴,凜不可侵,後面卻是棕色的瓦楞板拼椄而成。
從瓦楞紙的堐岸她向下落。虛空之中,有風撲面,帶著苜蓿草的味道。潮濕而翠綠的,其中,有什麼懷念的感覺……。說不出懷念的是什麼。只是,那感覺細小而割人。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曾經為一微小至極的事,產生過的幸福感。孔雀努力回想,覺得那當中似乎有很重要的訊息,但遺忘已經太強大,任何一點她的回想,都在靈光閃現的瞬間被吞噬。
在山谷的底部──這時已經不是山谷了,無止境的墜落途中她穿過一片莽林,莽林裡每隻兔子都長得像過年的剪紙圖案,每隻鳥都冒著被線條化成為一象形文字的危險,每隻豹都有立體重影無限幽深的斑紋。這樣再穿過一片深綠的潭水,才終於來到墜落的底部。在潭水的另一面,海底生物般棲息著一些核體。許多灰色絨毛觸角般的纖維從核體蔓生出來,仍在持續增長中,相互交纏與繫縛。
在孔雀無數次穿行他人夢境的經驗裡,曾經看過許多這樣的核體。她知道那核體開始時只是一個瑣事,可能是一個念頭,或是一個記憶的片段。一個細節在夢裡不斷衍生種種的情緒,就會變成這樣的核體。高興的情緒,悲傷的情緒,憤怒的情緒。真實的嫉妒,想像的依戀,或是壓抑的慾望……,都附著在上面。漸漸地,位在核體的中央,觸發這一切的那件瑣事,已被纏繞得看不出原型了。
孔雀看著這些,她自己夢中的核。大部分的核體纏縛很鬆,她可以輕易解開。作為一個夢的行走者,她一直都盡可能讓情緒只是極輕極輕地擦過自己。因為當她進入別人的夢時,也會感受到夢境主人的情緒,她不能總是受到他們的影響。但有時,他們的痛苦實在太巨大了,會跟著她回到夢外的世界來。於是她便會蜷縮在房間的角落,等待那寒顫般的情緒過去。什麼都不做地,只是等它們過去。最可怕的一次是一個中年男人的死心。那死滅的感覺跟了她七天。她什麼也不能做,流不出眼淚。第七天過去她才知道,那七天過得有多冷。
在許多的核當中,孔雀的目光被一個隱藏在其他核的後方,一個邊緣的核所吸引。
一眼看見的瞬間,她便知道那是什麼了。沒有想到,那個下午還在她的記憶裡。那真的是瑣事中的瑣事,細節中的細節啊──他帶她走到對街,買了一個包子給她吃的那個下午。那個時刻感受到的小小溫暖,一年以來,在不斷增生著灰色的纏繞的情緒。但核心藍色透明的光,還隱約可以辨識。
所有的事情,在記憶裡,在心裡或在夢裡,都會這樣不斷滋生絨毛觸角,改變形狀,交纏在一起嗎?究竟存不存在,一個純淨不受染污的時刻,沒有價值判斷,沒有情緒,沒有「後來種種」,事情就是它本來的面目?還是,一件事總是在它發生之後,就啟動一無法逆轉的過程,在夢裡被不斷地變造?
12/02/2007
祇園藤次之迷途
京都祇園藤次的時間停止了。卡在第一次被他人的力量所震懾、迷惘的瞬間。
在井上雄彥的漫畫《浪人劍客》中,祇園藤次總共出場四次。
祇園藤次是京都武術名門吉岡十劍之一,性格桀傲,在所有人當中他只對吉岡家的少主、也是他的師父清十郎服氣。他的第一次出場,便是和吉岡家一起,作為勢力龐大的京都名門的徒生,腰間配劍,外型浪蕩但算的上是很帥,擔任少主的侍衛在妓院門外守護。
吉岡道場的其他人都親近清十郎的弟弟傳七郎,但祇園藤次只對清十郎效忠。清十郎的劍術更強,但他的強大不容易被理解,是天才的強,一般人追不上的,他的行徑也是世俗以為的荒唐。傳七郎比哥哥遜色,卻是好親近的,他的武藝是可以化為拆解動作的,可以和眾多門徒作日常練習的。所以當大多數的吉岡門人都親近傳七郎,祇園藤次對清十郎一心的效忠,帶有一種倨傲、不與眾人同的意味。他是被天才冷寂的光輝所吸引。
但吉岡家的初登場,卻以一場毀滅性的大火告終。浪人宮本武藏挑戰了傳七郎,吉岡道場在亂中被人縱火燒毀。火光中,清十郎看到的是吉岡家的沒落。祇園藤次意會不到清十郎眼中沒落的開端,但對啟動這沒落的武藏,他感到狂暴的恨。
第二次出場,復仇的祇園藤次追著武藏到了寶藏院,目睹寶藏院天才武僧胤舜與武藏的第一次交手,被胤舜的強大所震撼。這是他陷入迷惘的起點。
之後,祇園藤次到了劍聖柳生石舟齋之家。此時他的模樣已經帶著瘋狂,是一個困厄於內心的迷宮,找不到出口的人。他對石舟齋說,因為看見了無法理解的強大,感到迷惘,想要挑戰劍聖石舟齋,殉夢而死。
但石舟齋甚至沒有跟他交手,只是注視,便重擊了他。
第四次,也是祇園藤次最後的出場,模樣更嚇人了,完全是個瘋漢的樣子。他回到了京都,在小客店裡聽到吉岡清十郎被武藏所殺的消息,瘋狂之下把酒店裡嚼舌根的人悉數殺光,然後去殺武藏,反為武藏所殺。
這是祇園藤次之迷途。在漫畫中是以間隔很長的四次出場。
這是一個在強大的力量前,因為不知無法理解力量,而被沖散了的人。像電腦遇到太難的程式,運轉不動而當機了一樣。
石舟齋只對祇園藤次說了一句話:「迷惑的話,先不要來找我,先回到你師父身邊去如何?」
這是關鍵。不是去找那被世人視為「劍聖」的武功排行榜第一名。而是回到自己師承的淵源與脈絡。始終是認識自己,而非認識外界定義的「強」。可惜祇園藤次沒有及早省悟這點。
他被一件縱火案引開,踏上不該是他的旅途。在迷惘的時候,又沒有及早地返回,而跑去找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石舟齋。石舟齋或許強大,但那不是祇園藤次的強大。當他最後回到京都,已經來不及了。
祇園藤次的最後一句話是對武藏、也像是對自己說的:「你變強了。我變弱了。我搞不清楚了。連劍都不愛我了。」
11/18/2007
雙面沈期
作為沈期的朋友,我們是很幸福的。因為他非常細心。過馬路時總是他留意到反方向的來車,在餐廳伸長筷子夾菜時,也總是他注意到你袖口快沾上盤裡的油漬了。在一桌人放肆談笑喧鬧的時候,沈期好像總是留著幾分心,注意誰的杯子空了,誰想吃的菜還沒上桌。然後他便會在大家持續談笑的同時,招來服務生,把事情交待好。
這個來自杭州,單眼皮的男孩,他的年紀還比我小呢,卻有一種要照顧自己人的家長氣質。
但當服務生一來到桌邊,沈期在交代的時候,卻會毫不猶豫地換上一副嚴厲的面孔:「這個拿走!」「倒茶!」「熱菜快一點!」
這都是因為沈期相信人性欺善怕惡的緣故。他覺得人要顯得決絕獨斷,口氣硬一點,才不會被欺負。他是這樣告訴我的。
因此我們看到的,可真是個雙面沈期呀。一面是細心入微的,他很以身邊朋友的舒適為己任,全盤觀照,動靜皆知,你才打了個噴嚏他就立刻讓人把空調關小了。這一面的沈期,專留給朋友、同事、家人,這些他認識的人。彷彿有個無形的圈子,圈子裡的人都可以得到這個A面沈期。我說當他的朋友很幸運,因為他像傻瓜相機一樣防我這樣的生活傻瓜,有他幫你把其他分心的瑣事都料理了,你就只要不負責任地坐在那邊聊天就好了。
但沈期還有另一面專給陌生人。尤其是餐館服務員、計程車司機等等,這些日常生活中,天天要遇到的陌生人。我們跟他們非親非故,但沒有他們可不行。對他們,沈期就沒那麼客氣了,甚至有點凶。對於這點,我一開始很不習慣。「有必要這麼凶嗎?」甚至有點怪責沈期為人不溫厚了。畢竟我是在民主社會裡長大的,總覺得對服務員這樣使喚法,階級感太強了吧。
但後來我感到,這或許是沈期的平衡方式吧。
沈期其實看不慣身邊的事失去秩序,脫落環節(所以他的桌子總是比我整齊一百倍),而這秩序的維持,和對身邊朋友那種無微不至的照顧,可以說是同義的。只是,他的糾正不至於為秩序而秩序,依然是讓秩序為人服務,至少是為在他圈子裡的人服務。所以如果我在飯席間打翻一碗湯,他絕不會對我板臉孔,但會立刻轉過去喝令服務生來處理這個突發事件,指示服務生用餐巾蓋住濕掉的桌布,好讓我的手肘不會繼續碰到那攤排骨湯。有他在,事情處理期間大家已經開始繼續聊天,好像湯從沒翻倒過,我也一點都沒感到什麼不便。
只是,從服務員的角度,他實在不是個好說話的人。對圈裡人太好,對圈外人就顯得壞了。為了圈內秩序完整,就要嚴厲地要求圈外,來服務、來支持圈裡的需要。沈期的圈裡圈外,好像兩個桶子瓜分一定的總水量,這桶多了,那桶就少了。
11/11/2007
分離
波赫士年輕時,在信裡對一位女性說:「與您分離我已經感覺到身體的劇痛,河流、城市、草叢、環境、日夜都將我與您分隔開。」
這是愛情奇異的轉化力量。想到空間,空間裡一切可見的事物都成了戀人間的阻隔,沒有東西是無辜的,一幢房子,一片草地,一條地鐵線,一個還不肯響起的手機。
想到時間,時間也是距離,「下個星期天見」這句話說出口之後,從現在到下個星期天之間的日子,就成了童話公主床墊下的那顆豌豆,它的存在立體地、分分秒秒地,折騰著公主過於敏感的感官。平常不夠用的時間,這時變得過不完──這也像另一個童話故事:被巫婆追趕的故事主人翁,在十萬火急的時刻朝背後丟出一把梳子,梳子落地變成了森林。平滑的梳齒幻化成錯綜纏繞的樹木,無盡的細節衍生,濕潤的樹皮,樹冠葉縫間透下來的天光,腐植土,枯葉裡推著動物糞球的甲蟲,潮氣,蠢動含靈的生命的聲音……。梳子變成的森林阻擾了巫婆,戀人的時間從一分鐘膨脹為一日夜。小與大的相互涵容如此,也許這是為什麼戀愛中的波赫士寫了〈阿萊拉〉──一個關於「包含了世上所有地方的地方」的故事。
最近看了一部日本動畫片叫「蟲師」,是漆原友紀的漫畫改編的,故事想像世上存在各種一般人看不見的「蟲」,是一種接近光的生命型態。蟲的種類很多,與人類及各種生物共存,但有的蟲類聚集太過,會對人類產生負面的影響,因此就有「蟲師」這樣的人,像醫生一樣,負責治療受到蟲害的人類。有一集說的是一種蟲叫做「擬春」,能在冬天使生物產生「春天到了」的幻覺。當生物走進擬春籠罩的地方,明明是在嚴冬的雪景裡,他看到的卻是花開了,聞到草木的香氣,聽到鳥雀的聲音。在這樣的感覺迷惑下,生物的身體會反射地調整為春天的狀態,乃至流失體溫,幸運者在冬眠後醒來,不幸地便死去。「擬春」的利害處就在於,即便明知是幻,仍然找不出破綻,突破不了身體的反射反應,走不出那幻影之網。
我一直在拖延著寫孔雀發覺自己愛上了某個人的那一天。我在想那可憐的孩子,該是怎樣被瑣碎所擊敗的。也許那也是類似「擬春」的蟲所造就的幻境。一些無意義的細節,聚集,繁衍,把梳齒變成了難以穿越的密林。
秋天到了,她聽見過有人做作地說桂花很香,這樣的話她其實聽而不見,那對她而言仍然是世界平板的部分。但,有一個星期天下午,她和他在一家通風很差的咖啡店裡閒聊了半個小時,討論女侍應生寫在帳單上的潦草字跡,到底是「咖啡」還是「嗎啡」。走出店門時,他用一種縱容小孩子般的態度,到對街買了兩個包子給她吃。然後他們便很平常地坐上了計程車,很平常地分開了。
那時她感到心底有種疼痛的感覺。那是忽然感知到,世上有個她到不了的地方。車行駛去,路與後退的街景,裝在塑膠袋裡焐著手心的包子,一切都使她與他分離,使她清晰地感知著一個,眼下到不了的地方。
11/04/2007
海象時代
愛情可以在世事裡變得寬厚。就像海象累積皮下脂肪來適應環境氣候,愛情也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裡受過考驗而長養出來的呀。
女孩兒們在一起談論愛情的時候,可不見得都是甜美的。尤其當談論的是別人的愛情。
究竟,我們想從談論別人當中獲得什麼呢?
今年春天欺騙了我幾次。終於真正開始變暖的那一天,我和幾個朋友聊到了一對我們都認識的夫妻。他們婚後生活相當幸福,共同致力熱愛紅燒肉與煲雞湯,以至於都胖了不少。
「我不能接受!」凱兒首先說。「胖成那樣應該對彼此都沒有性吸引力了吧!」
「不會啦!」阿曼試著開玩笑。「海象跟海象在一起,還是會覺得對方很有吸引力啊!」我明白她是想把話說得輕鬆點,但……怎麼話題會變成動物頻道呢?
「如果是凱兒的話呀,」小白笑著說。「她不能接受旁邊有觀光客路過、有海鷗和企鵝,大家都會看見他們的胖呀!」
這是女孩之間非常一般的談話,說完就算了的。
但到了那天傍晚,談話的內容忽然又在我腦裡復活了。正如恐怖片的邏輯,生前無害的人,死後復活卻變恐怖了,談話也是這樣。有的談話如果當場沒有回應處理掉,事後再想起來,是會挾帶著自責與不滿的殺傷力的。「為什麼不反駁呢?」我問自己。「妳明知道,那樣談論別人的婚姻或愛情,是不厚道的。」
比較鄉愿的那個我,無辜地回答了:「談話很快就過去了呀。我還沒想到怎麼反應呢。其他人不是也用比較輕鬆的方式,把話題轉開了嗎?」
我們肩並肩,站在公寓的陽台上。夜晚的蘇州河,現在只看得見一點閃動的波光。河的對岸商場與大樓的燈光,隔著一段距離,看起來很疏冷。我們原本是同一個人,但這時她看起來彷彿比我年幼,大概是我一臉嚴肅、氣鼓鼓的關係。
仔細探究的話,使我難受的,除了背後議論他人之外,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吧。凱兒的話把愛情變得非常市場,愛情變成男人與女人性吸引力的交換,且這吸引力是用身形標價的,胖了就跌價到底。
但當時我卻沒提出異議,縱容了這市場化愛情的假設,不受批評地通過了。對於自己那一時鄉愿的責備,才是談話殘留在我心裡、最重的一股壞味道。
她看出了我的不快,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吧。如果現在回到中午的咖啡店,妳會怎麼說呢?」
「首先我會說,我們不該這樣評斷別人的愛情。」我還真的就說了起來。「愛情當中還有兩個人在日常瑣事裡生出的依靠與牽繫,不是只有皮相上的性吸引力。愛情可以在世事裡變得寬厚。就像海象累積皮下脂肪來適應環境氣候,愛情也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裡受過考驗而長養出來的呀。健康的愛情就應該是海象形狀的,不是伸展台模特兒形狀的。」
我一口氣說完這些,沉默下來。她也沒有說話。我們兩個都很清楚,這番話有點賭氣的成分。要不是賭氣,誰會把事情想得那麼理想啊!
10/28/2007
人面獅身獸復活
伊底帕斯故事後來的悲劇性發展,說明了無常只能夠接受,不能夠降服。
為了在漫長灰沉的冬天,還能記得自己有過其他的顏色,樹林子在一夜之間把自己變紅了。居住在林子邊的人類看了,就也記得了這件事。大雪把路封掉的日子,世上只剩灰色和白色的時候,他們就對著屋內的火光想起,一整個秋天樹林子都在搖晃著那沒有熱度的紅焰,以一種沉默的姿態示現著自己。黃色,橙色,紅色。
但人類有時會忘記自己也有過其他的樣子。在長成一個害羞的成人之前,曾經有過咭咭呱呱話講個沒完的童年。成為一個吉他手前,曾經是籃球隊員;開始禿頭前,曾經留過長髮;變得脾氣暴躁難以接近之前,曾經是人人眼中的小甜心。希臘神話裡人面獅身獸的謎語:「早上四隻腳,中午兩隻腳,晚上三隻腳」,答案是人類,人類一生中從爬行的嬰兒,變成站立行走的成人,之後又逐漸老化到用上拐杖。
人面獅身獸也是個奇怪的傢伙。在希臘神話裡牠不但結合人與獅的身體,還長著鷹翼。牠每天上班的地點是在底比斯城外的山巖,等待過路的旅人,用這個謎語考他們。旅人要是答錯了,就會被牠殺死。終於有一天,牠迎來的人是伊底帕斯。伊底帕斯說出了謎題的正解,人面獅身獸就從山巖跳下去自殺死掉了。
未解開的謎,是一隻奇異的,混血的,無法被歸類的獸,它擋住旅人的去路,把人吞噬。一個謎題被解開,等於一個獸的消失與死亡。只有伊底帕斯看出人類雖然沒長鳥嘴、也沒長馬蹄,但他一生的變化,一下子兩隻腳一下子三隻腳的,跟人面獅身獸組合了人、獅、鷹也差不多。也許人面獅身獸就是「無常」的化現,以牠混血的外型暗示著旅人,現在帶有過去與未來的影子,自我當中總是投射與參照著無數的他人。
但這也是件容易忘記的事。往往,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就不願意變化了:「反正我就是這樣。」這話有一點驕傲,有一點孤高,好像「這樣」是開天闢地以來就存在的。
但人面獅身獸的存在並不是個詛咒,而是個提醒。當我們忘了謎題的答案,象徵無常的人面獅身獸便悄悄復活了。牠又回到山巖上,蜇伏著,等待著,等我們在旅途中轉過一個山岬,忽然就避無可避地直面了無常,逼視牠那異質的、結合了多種獸類外型,光彩怖人,令人不安的存在。
在繁華的底比斯城外,人面獅身獸的存在,是給進城旅人的一個殘忍的忠告──通過了,他在城內的命運才有機會開始,否則不如早早退場吧。
伊底帕斯故事後來的悲劇性發展,說明了無常只能夠接受,不能夠降服。我覺得人面獅身獸是不斷復活的,伊底帕斯並沒有真正地勝利。當伊底帕斯解開謎語,人面獅身獸之墜巖而亡,並不表示無常從此消滅,而是牠不再需要借用當下的形體。無常換上一種面貌,從別的地方再來考驗人。
10/21/2007
愛情哪吒論
愛情剛開始,若有似無的時候,飄忽,帶點危險,還沒個固定的形狀。這個情愫萌生的時刻,已經有無數的文學或神話譬喻過、敘述過。但我現在想到的,卻是個跟愛情看起來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故事。
「封神演義」裡的哪吒是靈珠子化身,降生在陳塘關總兵李靖家裡,生來注定要當姜子牙前鋒,助周滅商的。既然是來搞革命的,當然不受世間規矩管束。在游玩中打死龍王太子,又一箭射死石磯門人,這兩個禍事,都是在不知情中闖下。不愧是腳踏風火輪的,他一風風火火登場,時運差些的馬上倒地而亡。
雖說哪叱不當回事,但畢竟投了胎由人類父母所生。禍闖大了,事體不諧,龍王要把他父親李靖抓去論罪,哪吒乃自取一劍,剖腹剜腸,把骨肉剔還父母。
這之後,哪吒的魂魄失去了物質的依附,「杳杳冥冥,飄飄蕩蕩,隨風定止,不知何故」,直飄到師父太乙真人的洞外,才有後來以蓮花賦形,重新出世的故事。
就是這段描述讓我想起愛情剛開始的時候。那時,兩個獨立的個體,帶著各自在人世多年,養出的種種的習性與癖好,試探著要相處在一起。這個過程甜蜜中帶著點劍拔弩張,害怕解錯意,擔心表錯情,期待與失望短兵相接。真的就解錯意、表錯情,反目而成仇者,亦所在多有。那時候的愛情,說是愛又不完全是愛。這一秒感到有那麼點特別,下一秒看看風頭不對(比如發現對方已婚啦,對自己沒興趣啦,或是在黑色皮鞋裡穿白襪子啦),立即說服自己「我才沒有喜歡他呢」,這樣的事也常發生啊。似愛而非愛,真個是「杳杳冥冥,飄飄蕩蕩,隨風定止」──是還沒寫定的,還沒有一個固定相狀的,端賴後來發生的事,來決定這時那點異樣的心情,會是一場刻骨銘心愛情的開端,還是一個尋常日子裡心肌偶然的一下不規則抽動。
最近聽到一個朋友今兒的故事。她在約會前買了一杯星巴克──她也不是非喝那杯咖啡不可,但那天經過星巴克,就是忽然想買杯來喝喝。男生開車,也不是技術不好,但那天就是有個彎轉得急了。結果是咖啡翻了,當場空氣為之凝結,因為那男生愛車如命且有潔癖。咖啡翻倒為分水嶺,他在旅途的後半段都不發一語。而今兒想這男的也太小氣了吧,不過就是一杯咖啡嘛,要是我暈車在車裡吐呢?於是兩個人都開始嫌惡對方。
愛情剛開始,那脆弱的時刻呀,一杯星巴克都可以毀了它。飄飄緲緲還沒有形狀的情感,指針一撥就轉為討厭,改組其中的偶發事件可能就是喜歡。
10/14/2007
毒藥丸
這是我多年前在英國看到片段的一個電視劇劇情。當女孩開始問「為什麼」,我覺得那真是全世界最悲慘恐怖的時刻了。
有一個故事經常讓我想起蘇珊‧桑塔格的書名:《旁觀他人之痛苦》。二次大戰期間在歐洲某地,一位年輕女性接受了任務,遞送重要情報到友軍去。軍官在告訴她情報的同時,給了她一枚毒藥丸。萬一被敵人抓住,扛不住酷刑,可以選擇服藥自殺。
女主角果然被捕,也果然被逼供。她所不知道的是,她攜帶的情報是假的。她是個人餌。軍官設定她會被抓,會供出假情報,敵方受了假情報影響,會誤判局勢,這是他們朝向勝利關鍵的一步棋。
一切都被安排得像是真的。在圈套的核心,是女主角必須百分之百相信情報的真實性。這樣她才會忍受刑求的痛苦到最後一秒,她的演技才會是完美。這女孩果然被抓,經過漫長的審問虐打,她趁敵方軍官短暫離開時,取出毒藥服下,開始等待,等死。
結果死沒有來。她驚慌而困惑地問:「為什麼」。時間沒有停止在她指定的片刻上。地獄延長了。死亡在這裡,像是賭上一切去愛的情人,她等他,而他爽約了。
這是我多年前在英國看到片段的一個電視劇劇情。當女孩開始問「為什麼」,我覺得那真是全世界最悲慘恐怖的時刻了。(她問死亡為什麼沒來的表情,是那樣接近於問情人為甚麼背叛。)我忘記最後女孩到底說出情報了沒有。會不會,這女孩的骨氣遠大於軍官的估想,到頭來還是什麼都不說,那麼精心設計的圈套就廢了?還是,說不定軍官的算計是準確的?他猜到沒人在死亡爽約之後,還能挺得住秘密:那丸毒藥一開始是個安慰(「至少可以死,不用怕」),後來轉為恫嚇(「連死都沒了,我看你還是招了吧」)。一放一收,給出一個依賴然後猝不及防地收走它,是致命的一招瓦解術。
我對孔雀解說這個電視劇情的時候,她並沒有露出驚嚇,或同情的神色──那種我以為的,旁觀他人之痛苦時的表情。然後我才想起她是孔雀,她進入他人的夢境,她吸取夢裡瀰漫的心緒。對她而言,所謂他人的痛苦、他人的快樂,都不同於我理解的意義。
「這個故事不好。」她說。「我講另一個故事給你聽吧。」
「有時,你必須讓人做個惡夢,去引出他最恐懼的事。」孔雀說。「在夢裏放進某種催化劑,可以把他的夢變成黑色。接著,在黑色的背景上,他所害怕的東西就會浮出形體。」
「什麼樣的催化劑?」我問。
孔雀聳聳肩:「有可能是各種東西,每個人都有些害怕的小東西,說不定只是一顆大蒜。」
我看著她:「妳放大蒜到吸血鬼的夢裡嗎?」
她不理我的冷笑話。「有時候是更複雜的,例如我在別人的夢裡採集來的樣本。一個人的愛情,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噩夢。」
「那次,我把蠍子放進他的夢,他的夢便渾濁了。我等待著,會有什麼從黑暗裡浮現。但周遭只是持續變黑,不斷變黑。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的夢境裏經驗過那種黑,總是有什麼會從黑暗中顯像出來,作為解夢的關鍵,不會只是黑。但那次真的什麼都沒有,周遭卻還在不斷地暗下去,好像有源源不絕的黑暗。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暗一點,這樣,沒有底的暗。」
「我真的嚇到了。然後我意識到這是我的恐懼。或者說,是我和他共同的恐懼──我就在他的夢裡,經驗著這一切,到了這一步,已經無所謂區分他人與自己、他人的痛苦與自己的痛苦了。」
我沒有問孔雀最後是怎麼離開那個夢境的。也許我直覺她的答案會是:我和她還一直留在那個夢境裡。
10/07/2007
眼睫毛祕史
女性人類為一些細節所付出的努力,有時真的是令人歎為觀止。例如,眼睫毛。
眼睫毛對女生的重要性遠大於它的體積。女生一開始學著化妝,就會被告知睫毛的重要性──不管資訊來源是姐姐,朋友,美容雜誌的編輯,還是化妝品售貨員,總之自然有人告訴你:就算別的妝都不化,只要好好地上它個睫毛膏,就可以使眼睛看起來大有表情。拉美作家科塔薩爾說作家對讀者傳遞力量,從自身的感受經歷出發,是「從血到血、從手到手、從人到人」,女孩之間對愛美情報的交換,也是那麼切膚地,從眼睫毛到眼睫毛。
最好的睫毛是「濃密」、「纖長」、「捲翹」的──你會在為女性睫毛發明的種種產品上,一再看到這三個關鍵字。這些產品包括:專用的夾子、刷子、睫毛膏,還有一種白色的膏底液,含有維生素,能保護睫毛健康,免得被摧殘太過了。說來也是,睫毛大概是人類全身承受最大單位工作量的毛髮了,每天被又夾又刷,染上色,還粘上東西……,必須要相當強健才行。
拉拉的睫毛不算合格。她有很適合化煙燻妝的眼型,但是她拿睫毛沒辦法──「大家使用睫毛夾的時候,為什麼不會夾到眼皮呢?」這對她而言是個謎。有一天她買了天然捲翹型睫毛膏,號稱不用夾就可以讓睫毛捲翹。但使用的第一天她右眼微血管破裂,開會中同事話說了一半大驚失色指著她,因為一個赤紅的血塊在她的眼裡凝結。那樣子看起來非常不祥,第二天拉拉放棄了睫毛膏。
拉拉的同事們都沒有夾睫毛的問題。這些女性上班族,她們的表情是用細節交織出來的。每天早上她們使用眉粉,眼線筆,眼影,唇彩,完成細節密佈的一張臉。她們的人格是從這些細節的經營中層疊浮現的,每個人會選擇的顏色和香水味都不相同。拉拉也擅長這些細節,但睫毛例外。在她化著妝的臉上,只有睫毛像是大都市樓房間的空地,還沒被開發商整地興建。疏落的不聽話的睫毛,顯得學生氣,有點無辜。也像是一個圍籬的缺口,一個不完備的防禦,從那裡你彷彿可以冷不防地,窺見拉拉內在的什麼。
昨天,我在街上遇見一個女孩。其實她的臉不特別美,而且有種冷漠到對人殘酷的表情──那表情會給人這樣的印象:萬一你不小心撞到她,她會毫不遲疑地用愛馬仕包打你的臉。但她臉上妝容真的是完美,尤其那兩排眼睫毛,像刷子一樣,又密又長,朝上彎起,呈一優美的弧度。有幾分鐘的時間,我無法控制地盯著她看。那是一種由衷的讚歎,出於對技術的尊敬:她是怎麼做到的?
這些細節的力量呀!有時你幾乎忘了人是為什麼要愛美──為了人緣好的話,一排眼睫毛的效果也許不如一個微笑;為了愛情,也許也不如一個擁抱。不過,一個關鍵細節一旦產生了,便會使人無法控制地投入於這些細節,徹底忘卻了初衷:究竟是為什麼。
9/30/2007
評「小淘氣尼古拉的新故事」
小時候,我經常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從我在生理時鐘的驅策下醒來,到家裡有第二個人起床,並走過來和我說話之前,有一大段安靜的時間,我一個人度過。
童年的安靜,比現在更安靜。送報紙的人騎的是腳踏車,而不是摩托車,所以不會重複聽見摩托車短距離煞車又起動的急促聲音。腳踏車鏈條缺少上油時也會發聲,但聲音是悠長的,不那麼讓人焦躁。當我的身高長到可以自己開門時,爸媽同意我可以自己開門下樓去拿《國語日報》。就是在這份兒童報紙上,在那種安靜的早晨時間裡,淘氣的尼古拉第一次來到我童年的現場。
我記得我挺喜歡小淘氣尼古拉。但仔細想,卻記不大得小時候讀的故事內容。我問了幾個同年的朋友,也得到類似的反應,大家都記得尼古拉(「好可愛喔!」),卻說不出一段劇情來(買了書在長大過程中持續閱讀的例外)。為什麼會這樣呢?這次重讀尼古拉才發現,其實書裡的幽默感,長大後讀起來更有趣。尼古拉確實存在於我們童年的現場,是我們熟悉的一個鄰居孩子。但事隔多年,用大人的身分,再次跟他認個兄弟、交個朋友,感受是不同的。
尼古拉一家三口都很可愛。我心目中的尼古拉經典橋段是這樣:尼古拉想向爸媽爭取什麼,而爸媽不打算答應,這時爸爸總是說:「等你長大了,就會感謝我的。」尼古拉則會說:「我要離家出走(或是:我要死掉),你會後悔的。」媽媽呢:「你們再這樣說話我就離開這個家。」
這三句台詞經常出現,每次我都覺得超好玩。尤其爭論的主題往往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為了看不看一場電影、晚餐吃什麼,而無限上綱地扯上生死。事情越小,越顯得荒謬而可愛。但當那一秒「不給我我就死」的執著過去,一切又平安如常,開開心心地和解了。戈西尼與桑貝掌握了小事的力量。從一個小人兒看見他的小世界──在那個由學校和家構成的方寸空間裡,有時大人會像孩子般任性地想要秩序,有時孩子像大人般地堅持自由。大人們在自己站不住腳的時候,就特別容易生氣,特別想要尊嚴,就端出整套「你長大就知道」的架式來。但孩子們也總是一不小心就闖入他們的警戒區。這些小小的顛覆家,這些人生的新鮮人,到處衝撞、冒犯他們還不熟悉的規則。一腳踩到大人的隱痛,還搞不懂他們為甚麼變臉。
距離我打開門、下樓去拿《國語日報》的早晨,已經過了很多年。我們都當過了大人,體會過當大人的種種(沒什麼道理)的尊嚴、形象、假設;有些東西你太想要以至於必須假裝不想要,有些事你太無力以至於必須假裝全在控制之中。
尼古拉的喜劇,是給嘗過了這一切,又沒和它合體到不假思索地步的人看的──要有那麼點距離,一點距離中的雪亮,才會覺得好笑。就某種意義而言,這也是介於大人與小孩之間的一群人。因此,當尼古拉的爸爸又「看起來不太自在」時,我們既會心地知道那是為什麼,但也會偏向尼古拉,偏向那幫小孩兒所製造的混亂,因為他們在成人社會光滑的秩序表面,挑開了一個縫隙──那些我們在生活裡,往往也掉在其中、卻不自知的縫隙。值得寬慰的是:誤解與愛,往往同時發生,在同一個現場。生活總是在瑣瑣碎碎之中,完成了它的喜劇。
圳溝
「其實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我只是猜而已。」夢裡孔雀的母親對孔雀說。「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孔雀的母親小時候住在台北城區。當時新生南路還是一條圳溝。
圳溝的水是不會有波瀾的。要不是白天折射太陽光,晚上月光,使水面看上去有微微的波動,它給人的感覺幾乎是靜止的。比起大海或自然的河川,圳溝更像是經人類馴服的,水性友好,像家犬一般不太撒野。雖然大人總會警告孩子們在水邊玩耍要小心,在孔雀的母親心目中,從沒把它當成一個威脅。
甚至,當孔雀的母親回想童年,以圳溝為背景,就給那個時代添上一點安靜平穩的調子。有些人的回想中總有村子裡的大榕樹,有些人總有弄堂細碎的光影和聲音。人的記憶需要一些可親的依附。
孔雀的母親小時候認為最可怕的,是拿槍的人。
拿槍的人通常站在高高的圍牆邊。孔雀的母親去上學的路上,會經過一大堵很長很長的圍牆。
灰牆使拿槍的人看起來色彩更少,更嚴肅。其實孔雀的母親並不知道槍是做什麼用的。直接令她害怕的是那灰顏色,不笑的表情,抓槍的手勢,而不是槍本身。她不知道拿槍的人其實年紀才跟鄰居的哥哥明忠一樣大。也不知道拿槍的人是不能擅自移動的,所以每次經過圍牆邊,總是堤防著拿槍的人會跑過來抓她。有幾次,拿槍的人忽然跺腳,嚇唬她,她跑得像玩抓鬼時一樣快。
後來她發現拿槍的人會看著她笑,好像認得她的樣子。她就大著膽子多看幾眼。原來拿槍的人是很多不同的人。常跟她笑的那一個,在眼睛下面有一顆痣。 從集體中認出單一一個人,是個神祕的過程,但發生不只一次。在每天經過圍牆邊的許多行人中,孔雀的母親開始注意到,有一個人會重複地出現。那是一個女子,穿著洋裝,打著洋傘。眉眼很細。孔雀的母親發現她經常站在路的另一邊,往拿槍的人那邊望。
喬治史坦納認為語言的巴別塔乃是一種祝福,而非詛咒。在環境與經驗的區隔分化下,每個人養成不同的語彙與表意方式,語言訴說的不是一個世界,而是許多的世界。「一種語言向所遇到的總體大海拋灑它特別的網,並且用這張網,它拉回財富、深刻洞察力,或是不這麼做就無法實現的生命形式。」
有種孔雀的母親不明瞭的東西,不能傳達的東西,在灰色的圍牆邊,隔著一條窄街,無聲地被訴說著。那訴說甚至沒有用上語言,因此更具歧義性,更充滿誤讀的命運。這些她不會懂得。她只是像學認字一樣,認得了那兩個人。
城市戒嚴後,孔雀的外祖父帶著家人搬回了鄉下老家。孔雀的母親第一天去上鄉下的小學時,班上同學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台北來的小孩。不過下課時間,她姐姐用裙子的剩布料給她縫的一套小巧沙包,轉移了大家的注意。一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女孩決定,她可以和她們一起玩。
當孔雀的母親成為母親之後,她變得比較不好奇,也不再容易被嚇唬。認得一個人的臉早就是尋常的事,沒什麼好奇怪的。
但有一天,孔雀做了她母親的夢。
夢裡是母親小時候曾經目睹,卻徹底從意識裡抹去的一件事。在隨家人搬回鄉下前不久,她第一次看見死人。
兩具屍體,並排在圳溝的岸邊,草蓆下露出手臂和小腿發白。雖然沒有根據,但她恍惚將屍體和那個拿槍的人、與打洋傘的女人,聯繫在一起。
「其實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我只是猜而已。」夢裡孔雀的母親對孔雀說。「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甚至……不確定是不是看到了屍體。」
9/23/2007
守夢獸
她開始看見了,用獸的盲眼的方式看見。「要想進入他人的夢,必須先放下自我。」師父說。
進入別人夢境的第一次練習,很嚇人。一瞬間,孔雀曾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兒,在一個不認識的人的夢裡。
人類是會為自己創造尺度的動物。人尋找座標,為了定位,也為了在無限之前保護自己。人尋找一個理由,好讓自己可以不在乎被世界的粗糙表面刮傷,可以不在意外人的誤解並且說「你們怎麼想我不管」,只要他還能符合自己的尺度。
孔雀在學校成績中等,在家也是個少言的孩子。但孔雀以夢的技藝為尺度。她知道自己學得很快,她不在乎同學覺得她有點怪。
師父第一次打開某人的夢境甬道,讓孔雀練習時,曾警告過:「所有人的夢境,都有守夢獸。」
一進甬道孔雀便注意到前方有個暗影,蹲踞著,不動。那就是守夢獸。
守夢獸的眼睛,幾乎只有眼白。牠像盲人一樣朝向虛空,有時轉動頭部,彷彿在聽,用另一種感官彌補牠看不到的世界。
原來獸是瞎的。孔雀想,那麼我只要不發出聲音,就可以通過了。
她放輕腳步,悄悄地接近。距離獸一步之遙的時候,獸動了。
那一瞬間非常之快,守夢獸體形暴長,張口朝孔雀撲來。孔雀感覺到烈焰轟地在獸的身周燃起,眼睛刺痛得睜不開。有一股力量從背後襲來,孔雀給捲出了甬道,跌坐在她師父身前。甬道在她後方關閉了。
「獸當然會出來攔妳。」師父冷冷地說。「妳臭死了。」
「臭?」
「妳身上那股自我的味道,臭死了。守夢獸早就聞到了。」
師父說:「我要過去;我已經很懂夢了;要是第一次就成功闖過,那我就太棒了……這些念頭在人體內發酵的味道,守夢獸最討厭。妳身上哪怕還有一丁點這種氣味,就不可能通過。」
意思是說……要進入別人的夢,必須先變成一個……沒有味道的人?孔雀問。
「好好想想妳為什麼要進入別人的夢吧。如果是妳,會願意別人闖進妳的夢,只是想證明他做得到、很厲害嗎?」師父不耐煩地說。「妳以為,這是在比賽登陸月球插國旗啊?」
但是,要怎樣抹除味道?怎樣通過、要不……乾脆騙過,獸的把關?孔雀想著。
她試了很多次,失敗很多次,她的自信粉碎了。
再一次嘗試時,孔雀是不抱希望的。她已經不確定,最終能否學得下這門技藝──一度她還以為,這是她在世上唯一擅長的事呢……現在,她還能以它為尺度嗎?如果不能,那她的存在算什麼?
孔雀又一次走到守夢獸不遠處,但還不到牠會咬過來的距離。她無望地觀察著,獸的鱗片在黑暗中,折射出曖曖,鈍鈍的光。黑暗,從獸的身上擴散出去,變成一種有層次的黑。獸抬頭嗅了嗅,眼白依舊朝向著虛空。
也許,有那麼一兩秒,孔雀曾意識到,守夢獸並不是瞎的。但這不重要,她的意識已經開始消解,融化,她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接近獸,隨著牠呼吸的頻率,呼吸,接著她失去了光,陷入黑暗,什麼也看不見,跟獸一樣盲目。
一群螢火蟲出現在身邊。不是螢火蟲,是閃爍的火光。有一隊人,提著燈籠,在繞行,走動。這景象就在她身邊,一直都是。她不是在甬道裡,她已經在夢裡。她開始看見了,用獸的盲眼的方式看見。
「要想進入他人的夢,必須先放下自我。」師父說。
孔雀在燈籠環繞的黑暗中,翻出眼白,朝向虛空點頭。她想她懂得了這句話。
直到,那個她私下命名為五片葉的人出現為止。
9/16/2007
胖的歷史命定論
那一年的夏天拉拉開始發胖。
拉拉之所以開始警覺,是因為牛仔褲穿起來顯得緊了。但由於是從下半身開始緩慢地胖起,而不是胖在臉或手臂這些明顯、不好掩飾的地方,所以她身邊的朋友總是回應她的擔憂說:「沒有胖啊,差不多嘛。」──是一種別人不知道,但自己很清楚的漸進式胖法。
如果人的心智有類似像電腦螢幕保護程式,在大腦閒置時出來串場跑龍套的幾個念頭,現在拉拉的預設螢幕保護程式就是關於胖。開始發胖這件事,也給拉拉對身邊人的觀察增加了一個基準:每當拉拉和同事開完會,她的眼光會下意識地掃一圈,迅速注意正站起來的同事們的腰身。走出會議室時,她對剛剛在會議中進行了報告的小艾微微一笑──除了讚賞小艾的工作發現外,還多了一條「她也胖了呢」,這樣心照不宣的念頭。小艾沒有發現她笑容裡的蹊蹺。
拉拉沒有想過要進行激烈的減肥手段。她的母親、阿姨、姑媽,所有家族裡的母系親屬,全都是年輕時顯瘦,中年後圓胖,沒有一個例外。全都是遺傳性的梨形身材。因此拉拉想,她發胖也是遲早的事,如果後世有人為拉拉的身體寫歷史,應該會記載:「2007年夏天開始發胖,然後就越來越胖,越來越胖,變成了一個胖子。」2007年夏天,這個時間點至關重要──歷史不是都會記載變化開始發生的時間點嗎?這是拉拉最接近歷史決定論的時刻。
拉拉就像是一個提早開始憂國憂民的有識之士,感到無法救亡圖存,只能看著即將到來的裂變發生。她買了一個全身鏡,早晚觀察胖的程度。她比以前更敏感地注意到別人的身形變化,看到比較胖的人,就想,我馬上會變那麼胖嗎?看到瘦的人,就想,我現在已經不那麼瘦了──她的自我認識是一移動中的指針,沿著歷史命定論的時間軸、朝向寫定的結局,並且藉由身邊的人來檢看進度到了哪裡。她觀察胖的人怎樣穿衣服好看,什麼顏色什麼樣式,像是剛到一塊土地的新移民,注意民情風俗,好為自己的融入做準備。
禿頭的男人是不是也會這樣觀察別人的頭?拉拉想,掃了一眼會議室裡的男人們。張經理望向小高的眼神有點可疑。
每個人想要的東西差不多,可是各自住在各自的想要裡,就使得彼此沒有什麼話說了。拉拉坐在車裡經過市區時,看見路口巨大的時尚雜誌廣告牌,封面的鞏俐被等比例放大成三個人高。拉拉小時候跟媽媽去西門町看電影時,電影廣告招牌都還是手繪的,師傅的手工再好也不會畫得跟照片完全一樣。有時候明星的臉被畫的怪怪的,眼睛太大或嘴歪了。手工感的歪斜,使你知道那是個假想的世界。照片就沒有這種明顯的瑕疵,令人忘記照片中也會存在著假想。
拉拉想,她的母親與阿姨們,在不完美的影像的圍繞下,有胖得比較安心嗎?她們也和她一樣,會在心裡比較自己和別人的胖瘦嗎?這個比較有結束的時候嗎?是要等她胖得看不到腰了,還是要胖出雙下巴了,才會停止比較呢?
9/09/2007
天橋大雨
下了一場大雨。
是在上午八九點鐘,城裡的人紛紛趕著上班上課的時候下的。雨勢已經超過人能憑藉一把傘而全身的規模,街道上不論是穿套裝的上班族,還是穿汗衫的勞動者,都顯得狼狽,都是半溼甚至全溼的。
自然,便以如此的手段,打破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平日我們將身體盛裝在各自的屋宇和服飾,所養成的差異,這時顯出其脆弱和不實。在夏末的同一場大雨裡,泥污濺到腳踝上,路過車子激起的水花拍溼裙裾和褲腳──人人都是一樣的。
等到大雨過後,再度放晴時,天氣便不如先前的炎熱了。梅芳阿姨說:「這就是秋天要到了。每下一場雨,天氣便更涼一些。一直涼下去,就入秋天了。」她說得很肯定,彷彿是至為明顯的道理,不需再舉證。老輩人說起生活的經驗時,總是如此語氣。
雨中有一個人踩著三輪車。三輪車板上堆滿裝礦泉水的水桶,堆得比騎車的人還要高。他穿著薄塑膠布的雨衣,肩膀聳起,每一步都幾乎是站起來地、用全身的力量把車子向前踩。我有一種錯覺,好像他拉動的不是一車子的水桶,而是一整片在我面前的街景。好像他其實是一個發條旋鈕,整條街的畫面就靠他賣力地轉動。要是他再踩得用力些,面前馬上要出現一個破口,他會從那裡衝出去,帶著他身後的風景一起,像抽掉桌布般,將一切從原本的位置扯離,散落滿地。
我常感到世界或許隨處存在著破口。就在身邊的事物裡,最不起眼的人物與事件上,有個鑿痕,一個念頭卡進去,應聲而裂開,像核桃般,坦露出裡頭的核仁。如此便化內為外,翻轉口袋,再次啟動了創造的過程,一遍又一遍。世界會響應人的勞力,卻不是以他直接欲求的事物為回報。欲望只是做為動能,被匯聚成一開闢的力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開出路來。──與欲望的主體無關,與欲望的客體也無關。
走到天橋上的時候,雨停了。我收了傘,有一千條透明的影子從我身上抖落。
跳進橋面上的水漥裡。
「咦?等等。」我說。
九百九十九個影子都消失在水漥裡。只有一個聽見我的喊聲而遲疑了,跌了一跤,絆倒在我的鞋帶上。
「你們是誰?要去哪裡?」
「我們是妳在這場大雨期間的一千種可能性。」影子一面揉著頭,一面回答。「一千種當中包括你可能會走的路啦,可能會說出口的話啦,可能會想起的念頭等等。也就是一千種有可能、但終究沒有發生的事。」
「現在的我,只是第一千零一種可能嗎?是唯一碰巧被實現的一種?」
影子笨拙地爬起來。它錯過了和它的同伴一樣消失到水漥裡的機會。雨後的太陽光穿透了它,消失前它分裂為彩虹的七個顏色,七個顏色分別朝向七個方向融化。
9/02/2007
風暴防治委員會
當年,老古要去美國,有人對他說,學英文最好的方法就是讀《經濟學人》雜誌。於是他買了幾本雜誌,下苦功,查字典,學了很多艱澀生字,才發現日常生活用不上。
妻子過世之後,老古又重拾每個星期讀《經濟學人》的習慣。查單字,閱讀世上某個小國的貧窮危機,美國學生貸款的情形等等。這些依然是他在洗衣廠的日常起作裡,不會發生的會話內容。本來,雜誌裡寫的也都是國計民生,但因為思考的語言和規模,遠脫離老古這個人直接接觸的生活層次,就顯得有點抽象了。
但老古執拗地讓自己閱讀著那些抽象的事。在洗衣廠洗劑的氣味裡,停止思考妻子的死,不去想失去了妻子的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固執地讀著一個遙遠國家崩潰前的種種警訊。
拉拉抵達上海後,也曾經倚賴書報作為她認識一座城市的方法。上班的路上經過書報亭,封面光艷的雜誌擺放在平台,老闆或老闆娘蹺腳坐在亭子裡,打哈欠。那些時尚雜誌,也是一種執拗的呈現世界的方法,滿是模特兒走秀的伸展台,明星挽的手袋,擠高的胸部和刮了毛的腿。在拉拉在這個城市還沒有真正的朋友前,她倚賴那些書報作為認識生活的來源。但有時又覺得,讀得越多,離得越遠。離那個三塊人民幣就可以吃一大碗麵的世界,更遠。
老古對孔雀說他做了一個夢。
孔雀正在店裡幫忙擦乾咖啡杯,她停下動作來,看著老古。
「有那麼奇怪嗎?人老了還是會做夢啊。」老古笑著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孔雀把咖啡杯收進櫃子裡。「老古,你想要我進入你的夢嗎?」
「妳喜歡進入別人的夢嗎?」老古反問。
「也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只不過,那就是我在做的事。」
孔雀會穿越夢境的甬道,通過守夢獸的看守,進出他人的夢。不過呢,對於作夢的人,孔雀並沒有什麼感情。
「因為,大部分人的夢境,結構是相似的。」孔雀解釋。「有一些散亂的小核心,分布在裡面,是做夢的人在保護、或想要的什麼東西。很多時候,核心與核心是互相衝突的,又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卻沒發現兩個東西根本是截然相反,互相排斥的。這就是一般人的夢。」
「在有些人身上,核心與核心之間拉扯的力量不斷增強,就好像兩個星球靠得太近了,引起星球表面的風暴,甚至互撞。」
孔雀的工作是拆除干擾太強的核心。
「原來你是風暴防治委員會啊。」老古呵呵笑著。「委員只有妳一個嗎?」
「有些很容易,一拆就下來了。但有些人的執念太強,核心好像被一層又一層的脂肪包得牢牢的。其實,裡面明明是空洞的,除去了那個核心,他也會活得輕鬆點。可是做夢的人就是不肯放。遇到那種狀況,我會覺得討厭。」
孔雀一萌生厭惡感,做夢的人馬上會感覺到。夢境變得不安了。
「那時就要趕快離開。否則很危險。」
「對你危險,還是對作夢的人危險?」
孔雀想了一下。「對我危險。但是,在我離開之後,那個人的夢,或許也已經轉變成惡夢了。所以……可能……對他們也是危險的吧。」
「原來如此。」老古點頭。
「因為妳出入不同人的夢境,看過很多夢,所以不知道為什麼每個人還要緊抓著自己的夢不放。」老古說:「對我來說的話,這很自然喔。」
8/26/2007
腦子裡的貓
孔雀小時候是個安靜的孩子。
倒也不是一生下來就安靜。她出生時也像其他孩子一樣,是在大哭之中撞擊到空氣裡的。
但學會說話後,她慢慢發現,語言是世上最不經濟的東西。說出來的話,別人往往只聽懂百分之五十。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他們不但聽不懂,還自以為聽懂,經過大腦一定程序的運轉後就:「哦!我知道了!」,跑出一個完全不相干的結論來。
孔雀小時候有一次問母親:秋天為什麼沒有草莓?結果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件草莓圖案的裙子。
而且,穿插在草莓圖案中,還有仿冒版的星星小孩。仿得相當劣質,頭髮顏色都套反了。男小孩得到粉紅色頭髮,女小孩得到藍色的。
不久孔雀就為自己找到了代替說話的方法。與其跟爸媽說話,不如跟她腦中的爸媽說話。當她感到自己說出來的話,不大可能被理解時,她就打開腦中的通路,去向裡面的人說話。
她絕對不會真的開口對爸媽說:「昨天夜裡有小朋友來敲窗戶,要我出去跟他們玩」,因為他們家住在五樓。但是她會對腦中的爸媽說:「樓下那隻貓,身上有暴雨的味道。」當她拿了一些米灑在陽台上時,也會向腦中的他們解釋:「不是為了麻雀要吃米啦,是因為空氣需要顆粒的形狀呀。」
孔雀是從那時開始,才變成一個安靜的孩子的。
但孔雀的爸媽可不大開心。這孩子不但不愛說話,而且行為怪異。她會一個人在房間裡,一動不動好久,不知在想什麼。學校老師責怪她不打招呼,她會說:「喔,我以為我叫過了。」
小學五年級時,孔雀曾經想養一隻貓。這次她真的向爸媽開口了,也真的被拒絕了。有一天放學回到家,家裡有客人,她向客人們說伯伯阿姨好,說了一圈,接受一些表面的讚美,還有媽媽抓她手腕時過重的力道──好像怕她會在大庭廣眾下突然做出什麼不恰當的舉動似的。完成這些之後,孔雀回房間去寫功課。
那時孔雀已經在腦中為自己創造了一隻貓。貓的形象一天天鮮明起來,毛色,眼中的野性,低頭發出喉音時的神態。它匯聚了孔雀採集來的,所有貓的細節,逐漸長成一隻完整的貓,完整到今天孔雀就可以第一次把貓抱起來了。
她伸出手,聽到背後一個聲音說:「妳在做什麼?」
孔雀回頭,有個老人正注視著她。
一開始,她還沒想到,為什麼會有老人出現在她的腦裡。她只是不加理睬。畢竟這是她腦中的世界,她愛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
她又伸出手去。貓等待著。
「快放手!」老人忽然大喝。「妳知不知道妳在做什麼?多危險!」
一聲叱喝把孔雀震出了她腦中的世界。貓消失了。她坐在椅子上,一片空白。
孔雀把房門打開一條縫。大人們仍在吃茶點,聊天,孔雀的媽媽端了西瓜出來,一切正常,沒人聽到什麼叱喝。
但在客廳的角落,有人在看她──老人的眼神,越過了整個客廳,注視著她,嚴厲而關懷地。
霎時孔雀的眼淚掉下來了。
這是孔雀遇見師父的經過。
師父教給孔雀的第一件事是,沉溺在夢裡是危險的。「妳必須先學會控制妳的夢。」「要是帶著執著去接近夢,就會被它控制。」
但當孔雀更長大一些,她發現人們也做著同樣危險的事──沉溺在現實裡。為了別人說過的一句話而計較,為了一件衣服上的污漬、一個報表上的數字而發怒。他們固執地說,「現實,就是這樣。」
8/19/2007
孔雀十
夢境與現實會持續如暴雨般擊打下來。孔雀在看著它們。就像她也看著天晴。
說說關於孔雀的事。就說個十件吧。
一,孔雀使用夢的技藝──夢對孔雀而言是一種技藝。進入自己的夢,進入他人的夢,找到錯謬的環節,取走他徒勞地繞行著的核心,理順情節。
二,孔雀第一次、真正地、在他人身上使用夢的技藝,是去幫忙一位嚴重焦慮丈夫會出軌的婦人。進入夢之後,孔雀發現在她夢裡丈夫長得像梁朝偉。原來她一直把丈夫看成萬人迷──這個判斷與事實有一定的距離。
許多來找孔雀解決問題的人,都或多或少錯認了人,或錯認了事。孔雀覺得他們會不自覺地當起導演來,把現實排成以為的戲碼,把認識的人編派到演員名單。
人們要是知道自己在別人的夢裡,都被分配了些什麼角色,他們會吃驚的。
三,撇開工作需要做的夢,孔雀也有她喜愛的夢境類型。就像廚師難免也會有特別愛吃的菜。
她喜歡遼闊的夢。
例如夢見無邊的海洋,沙漠,冰原。例如夢見自己飄浮在空中,一切寂靜。
她把做這樣的夢當成一個犒勞,作為她常要穿越夢境,幫人解決問題的一個小獎賞。像是工作一段時間之後,得到了個放假日一樣。這樣的夢發生時,她縱容自己在那個沒有人煙的世界裡待著。
四,孔雀對名字沒記性,常會忘記別人的名字。但她的方向感和空間感都相當不錯,要不然是沒法幹這行的。在夢裡,萬一迷路也是挺麻煩。
五,孔雀愛吃薯條。這是她像尋常年輕人的一面。
六,孔雀也愛吃小蔥拌豆腐。這是她像尋常老頭子的一面。
七,做為從事夢的技藝的人,孔雀睡覺的時間並不特別長。因為解讀醒跟解讀睡一樣重要,這是這門技藝的秘密。
八,孔雀有一盒小紙人。她把小紙人從窗口放出去。城市上空有種種氣流,我們感知不到的躁動,或韻律……,小紙人在其中漂浮打旋,力量的流動便從無形化而為有形。孔雀解讀那流動。
九,但有時,她的引路小紙人拒絕被空氣捲走,而是繞著她打轉,似乎這回它們偵測到的,是她內在的混亂。那樣的日子,她會感到世上最親近的就是這幾個小紙人了。停下手邊的事,進入自己,找到混亂的源頭,發現一個形成中的硬核,摘去它。
像是河床排除了障礙物,情緒與感受便嘩嘩地流開了。在那沖洗當中,孔雀有時大哭一場,或大怒一陣。爾後,平靜下來。
十、因此小紙人曾見證到孔雀的一些面貌,她們存在的時間很短,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死。
地球上的物種每隔一段時間會出現變異,變異種命運難測。有的品種注定行不通,有的是時機問題,出現得過早或過晚,錯過了花期、溫暖的時序,同樣注定早夭。有的,則自然存活了下來。
孔雀知道,人也會以同樣的方式更新自己。一段刻骨銘心的經驗、一種長期累積的壓力,或一些片段迸發的念頭,在某個時間點上,誘發出新的自我,撕開繭衣,冒出頭來。有的會存活,內化為長期的性格,有的,很快被環境抹掉。
夢境與現實會持續如暴雨般擊打下來。孔雀在看著它們。就像她也看著天晴。
8/12/2007
夢的技藝
那晚在夢裡,孔雀再無猶豫。她筆直穿越了人群,到盡頭處,便看到一個女中學生。
孔雀十八歲開始學習夢的技藝。一開始是簡單的習作,讓她在夢裡找某樣東西。
要找的東西,在夢裡往往會變形成另一種模樣。她必須觀察東西的性質、特徵,找到變化的線索。例如一罐藥草,在夢裡可能是一隻鳥,以其氣味的形狀,在她身邊撲著翅膀。
接下來,習作進階到找人。這下更困難,因為人的可變性更大。
例如有一次,她的作業是要在夢裡找對門鄰居的呂叔叔。呂叔叔是被視為模範父親的那種男人,有兩個兒子,一家處得挺和樂,但在孔雀眼裡,他沒什麼特徵。怎樣在夢裡找一個沒有特徵的人?
連續幾個晚上孔雀的夢都十分擁擠。第一天夢見在大街上,孔雀走進人群,試著從中分辨出呂叔叔的面孔。但每個人都長得很像,也都笑嘻嘻的,談些天氣之類的事。好像這些人都很光滑,不大彼此碰撞。後來,孔雀開始覺得那些一致的笑容,其實是個噩夢。
第二天她又夢見這些人,像草一樣,風吹過來就全朝同一個方向倒,光照下來就對同方向抬頭,仍舊是笑嘻嘻的──笑嘻嘻的一整片。孔雀心裡的恐怖感更升高了。她走進人這片形草叢裡,馬上又逃出來。人形草有一種集體的力量,撫化著,歸順著,彷彿要吸收她,讓她跟他們一起搖擺,抬頭,低頭。孔雀嚇出一身汗醒來。
孔雀的師父不高興了。「竟然會被這個夢嚇到,真是匪夷所思。」
挨了罵的孔雀不敢再耽擱,還得繼續找。她想辦法在白天觀察呂叔叔。學校一下課她就衝回家,在陽台上守望。呂叔叔從巷口拐進來,她就出門,在樓梯間來個相遇。呂叔叔和善地開口招呼:「下課啦?」孔雀就趁這幾秒鐘時間,留意他的線索。
連續遇見了幾天,呂叔叔的招呼也變長了:「功課忙不忙?妳都這麼早回家呀,我兒子要是像妳就好了,他下課總要跟同學打球打到天黑。」
他說話聲音不高。他穿衣服是乾淨齊整的,領口上別著一只胸章,可能是公司的標誌。有時候他說話聲音會拖慢,也許是疲倦了,邊說還邊想著下一句,但還是溫溫慢慢地把話說完。「下次來我們家玩嘛。妳小時候天天來玩,現在都不常來了。」
第七天,呂叔叔比平常晚回家。回來的時候身邊多了個老人,是呂叔叔的父親,從南部北上來了。孔雀又故意在樓梯間遇見他們。
呂叔叔給他們介紹:「我父親,妳小的時候見過。記得嗎?」
老人在樓梯上停下來站定,穩穩地看著孔雀。老人七十幾歲,目光相當有神。孔雀感到這是個不簡單的老人,該是房裡保有一小架子殘舊書籍的老派人。呂老威嚴地向孔雀點了點頭。
和呂爺爺在一起時的呂叔叔,有點不同,衣服上好像也少了什麼。孔雀邊走邊回想,進入便利商店時,在那聲「叮咚」「歡迎光臨」裡想起來了,呂叔叔今天沒別公司胸章。
孔雀想,呂叔叔在他父親面前是自卑的。即使他留過洋,薪水是父親的倍數,也負擔了貸款買房的家計,保障了全家人的無虞生活,但他父親身上仍然有他無法企及、不能了解的什麼,令他深深自卑著。在他父親面前,呂叔叔會下意識地不去像一個對企業忠誠的模範經理人,而想要更像他父親的兒子一點。
那晚在夢裡,孔雀再無猶豫。她筆直穿越了人群,到盡頭處,便看到一個女中學生。女生專心要把一枚胸章別到領口上。她想要表現得比她的同學們一樣熱切,或更熱切些。胸章和她的笑容或話語一樣,是推到前台待人的。
8/05/2007
老古是怎樣煉成的
關於當初老古怎麼會移民到美國,有很多種傳說。傳說可信度不一,但都有老古的太太扮演關鍵角色。
在最常被說起的一個傳說裡,老古的太太年輕時是個裁縫。六七○年代的台北,她那裁縫鋪子的顧客有的是特殊營業的小姐,住在中山北路上,被隔成小房間分租的公寓房子裡。有的不是,但好像跟某個男性有著非婚姻的關係。老古的太太和她的顧客們處得很好,她們也當她是姐妹一般。
這些女性,有時有種無畏的豪氣,有時又極端膽小敏感。她們不怕迷你裙被整條街的人盯著看,卻會被雜貨店老闆一句調戲的話氣哭。說到感情或生活上的煩惱,老古的太太有智慧幫她們開解一些心事。但當說起俱樂部,爵士樂酒吧,混血男人服務生,老古的太太又是她們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妹。
聽多了這些姐妹的故事,她對外頭的世界也生出些想望。後來,一個最要好的小姐妹要嫁給個美國人了。老古的太太便對她說,我也想去美國,妳把我也弄過去吧。我能吃苦,我願意去。
小姐妹果然就實現了她的願望。
當古太太告訴老古,她已經辦好去美國的手續時,老古還不老,他們結婚才兩年,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起初老古不明白他太太為什麼非去美國不可,但她臉上寫著「我已經決定了」。有些人註定留在家鄉,有些人註定出去闖,但人人都有可能被歷史震得彈起來,震脫原來的命運,像竹篩子裡米粒與米糠分離。
接下來好幾年的時間,他們夫妻分開在太平洋的兩岸,用藍色的航空郵簡通信。古太太進了一家成衣廠工作。她很聰明而勤勉,很快就幫著華人老闆管事。等存款累積到一定地步,她把老古也弄去了美國。
在老古心目中,他太太是位勇敢的女性。比他勇敢。他的人生因為太太的這一念決定而永遠改變了。但她在四十九歲那年檢查出癌症。
那是老古第一次看見太太露出了恐懼。這個當初敢孤身到美國投靠小姐妹,在異鄉掙下一片產業的女人,現在躺在白色的病房裡,害怕了。從台灣到美國的旅程沒有嚇到她,她卻怕了從生穿越到死的旅程。
這回不是她選擇離開,是旅程找上了她。路已經被鋪到眼前,隨時得出發。
老古不忍心看她害怕的臉。他害怕知道,如果連那麼堅強的她都會害怕,那他能怎麼辦。他找著話題,或低頭削一個蘋果。於是害怕便像是一個孤伶伶的小女孩,坐在老古和他太太之間。小女孩伸出手,想要被誰擁抱,但兩個人都竭力不去看見她。
有一天老古到醫院,發現他太太一個人坐在床邊哭泣著。他沒敢進去,低下頭走了。
一個月後她死了。
他們夫妻已經擁有一爿小廠,經營也不成問題。但他卻有種惶惶的迷途感。要不是因為她,他是不會來到美國的。她把他帶到這裡,自己卻不在了。一天老古在辦公室裡坐到很晚。一個員工本來要敲門,發現老闆在哭,也低下眼走了。
那一天的老古,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樂樂和和的、口頭禪是「非常好!」的書店老古?這故事以後再說。
至於今天說的故事,或許可以說明,為什麼老古總能辨認出一種人──那種人身上有種「被留下」的氣質,彷彿末班巴士剛開走,他一個人站在熄了燈的巴士站外,不知該怎麼等到明天,甚至不知明天會不會來。
例如現在正遲疑地推著老古店門的班杰明。老古放下報紙,眼睛從老花眼鏡框上緣看出去,看見了杰明,笑著說了:「非常好。」
7/29/2007
日光競賽
班杰明想要說服拉拉留下,他認為在一起的日子並不壞。但拉拉的表情彷彿是說:他現在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只證明了兩個人有多麼的不合適。
在二十年前還是蘇聯,今天已經屬於烏克蘭的國境內,有個叫做車諾比的地方。某一日,拂曉之前,車諾比核能電廠發生了爆炸。放射性物質落在反應爐的西面,附近一片松林立即枯死,變成了紅色。
班杰明在地理雜誌上讀到回顧災變二十年的報導。班杰明經常在雜誌上,網路上,轉寄郵件裡,讀到各式各樣的訊息。有些讓他印象深刻的,他便記下了,稍晚在聊天的時候說出來。那時他往往已經忘了消息的出處,但對消息的正確性從沒懷疑過。
也許有過幾次,拉拉對班杰明講述的那些聽來、看來的訊息有點存疑。本來不是多大的懷疑,但是因為班杰明說得太肯定了,就使她的懷疑變得顯眼,像白衣服上的一個黑點。她不是懷疑杰明,而是覺得,也許他讀到的只是某一家的說法,或有些事是在網路上傳得太離奇了,比如他談過安徽出現清代的香妃墓,她就覺得報導中或許有些附會誇張。
當杰明注意到拉拉的猶豫時,總會說:「是真的。」彷彿他有責任,把白衣服上的髒污拍去。
那一次,班杰明談起紅色松林的時候,拉拉也想了一下。但不是因為懷疑,是在想像。一個核災變之後的大地,一座紅色的松林。往後每一天的日出與日落,都會在紅松林之上的天空繼續發生。
「有照片嗎?」拉拉問。
「什麼照片?」
「紅色的松林呀,有照片嗎?你在哪兒看到這個報導的?」她是真的想看。
「沒有照片。」班杰明不快地說。
這是拉拉與班杰明眾多的差別之一。同樣聽說了一場遠方的災變,拉拉被那詭異的意象吸引,想看看松林的照片;班杰明則滿足於閱讀、而後敘說。
其他的差別,包括拉拉早餐吃穀片,而班杰明吃吐司,這些,兩個人類之間或多或少都會有的差別。
直到拉拉提出分開的那一天,差別才忽然擴大到不可忽視的地步。
班杰明想要說服拉拉留下,他認為在一起的日子並不壞。但拉拉的表情彷彿是說:他現在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只證明了兩個人有多麼的不合適。拉拉並不和他爭,只是,她臉上始終帶著一種「你真的不懂,對吧?」的表情。
到後來,班杰明已經分不清他是為什麼而氣惱,是氣拉拉要分手,還是氣拉拉臉上的表情。
「到底有什麼不滿,妳說出來呀。」班杰明追問。
拉拉看著他有一會兒,才說:「不是這個問題。」又來了,那個「你不懂」的表情。
一切果然無法挽回,這一回拉拉非常固執。
拉拉離開後,他開始很早醒來。醒時日光已經盈滿整個空間,鋪墊好又一個日常平面的生活,起床就像是與日光的競賽。可他常在那時又想起,拉拉臉上的表情。
逐漸,他開始在拉拉的表情裡,看出了別的端倪。不是他先前以為的冷淡,還有種憂傷的震驚。好像他才剛說出口,要挽留她的那句話,反而使她意識到兩人間的差距,比她預想的還要大。「原來一直都弄錯了,你不是我想的那個人,而我也不是你以為的那一個」。
「到底是什麼?妳以為我不懂的事,到底是什麼?」他停不下來地想。
拉拉就此無消無息。過後他從朋友處聽說,拉拉離開了舊金山。
他又一次感到被拋下了。
這回拋下更加徹底。如果說拉拉先注意到,他們的關係有什麼蹊蹺之處,現在他也感覺到了。像是核能的連鎖反應,卻慢動作地在幾個月時差後到達他這端。他終於用拉拉的眼光看見他們的關係,但這時已經不可能再去找到拉拉,再去追問什麼。於是他感到自己像在荒野的中心,四顧無人,而他才剛被一核能災變的連鎖震波擊中。
在震波的暈眩中,杰明第一次走進了老古書店的大門。
7/22/2007
快餐店屠殺
且說那一日拉拉與孔雀離開了老古的店,開車到二十四小時快餐店去吃宵夜。孔雀點了牛肉吉士漢堡,炸薯條和可樂。拉拉點了咖啡,卻只是捂著暖手,並不真的喝。
週末午夜過後的快餐店,都是在別處玩樂過了的人們,餓了來填肚子。他們的臉孔散放著酒精影響下的潮紅,眼色半興奮半困倦。女孩子的眼瞼上沾著亮片,衣裝強調身體的線條。他們說話的聲音止不住高亢,那是因為耳膜在前一處玩樂的地方受了重拍音樂擊打,對聲音的反應異於平日。
這些人現在坐在快餐店裡,身體卻滿是前個場合留下的痕跡。就像你在考古遺址上找到屋柱的圓洞、或工具的鑿痕,在人的身上也可以讀他放大或萎縮的感官。從一個人過多的肢體動作考出膽怯,從渾濁的眼白考出放縱,再從放縱考出內裡有個怕人瞧他不起的小孩。
已經過了快餐店最忙碌的尖峰時段,服務員的動作也放緩了。角落那桌,一個女孩不知為什麼緣故在哭,淚水弄花了下眼線。她的女伴坐在對面,努力壓抑著一個哈欠。
孔雀一言不發地吃著吉士漢堡。漢堡幾乎吃完的時候,拉拉感覺到了動靜。她看見孔雀的眼光,獵犬般地放了出去,一路撥動草叢般在一桌桌人群間搜巡。
有時她的眼光在某個人的身上停下,彷彿有些奇怪的樣子,有時停得還要更久些。除了拉拉以外,沒人注意到孔雀的凝視。這快餐店像是個礦場,敞開任由孔雀採集。
拉拉。有人叫她。她的男友杰明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妳怎麼會在這裡?」杰明說。「我打妳的電話打了有十幾通了吧。妳到哪去了?我很擔心哪。」
拉拉看著杰明的臉,就意識到了。
──我的電話你打了,但沒有十幾通。你很清楚這是個誇大的數字,卻還是這樣說。這是為什麼?就好像你會對老闆說,「我整個週末都在找資料」。
──你在老闆面前誇大笨拙的勤勉,就像有年輕漂亮的女孩在場時,你會誇大自己的油滑和熟練。當她們露出少經世事的微笑時,你便下意識掏出那種態度來。為什麼?
拉拉忽然感知到,這男人微小的心計。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連惡都談不上,只是平凡與淺薄。她知道類似的心思自己肯定也有。但為什麼,這時會如此歷歷,清晰可見?
一陣冰涼感在拉拉心頭升起。她注意到孔雀也在看著杰明。他被她的視線翻揀著,像一只垃圾桶。跟快餐店內的其他人一樣,杰明沒留意到孔雀的存在,以為只是個和拉拉拼桌的、不相關的人。
拉拉想,那是孔雀看到的。是孔雀的眼光,鏡像般地投射過來,使她看見了這些。
那一夜,在快餐店裡,拉拉知道自己無法再愛這個男人了。在構織成愛的許多條絲線中,有一條是關於相信。包括相信對方並不只是庸俗平凡──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不是,於是就可以從無名的大眾裡挑出這個人,來附著她的愛。
當這條絲線被抽走,相信被證實為誤信時,愛還能維持嗎?他能不回復為無名的大眾,像馬車變回田裡的南瓜嗎?當拉拉借用了孔雀的眼光看杰明,她便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從此她不再能夠用一個戀人的眼光,愛戀地看他──那個眼光彷彿被劫走了。從此她將只看見他的瑣碎與無知,如他一直以來就是的模樣。
直到這時,拉拉才想起老古的警告。
7/15/2007
茉莉花
把花放上窗台,她嗅聞著泥土的味道,小白花的香氣,為這小小的、無聲的自然而心動。
晉朝有個王祥,為了後母在冬天想吃鯉魚,跑到結冰的河上,脫了衣服臥冰,求鯉魚。
白茫茫雪封大地,一個赤條條的小人兒躺在冰面上哆嗦著。他是畫面裡唯一的一點彩度,他的體溫也是現場最高的溫度。大地該是會吸收他的,把他同化為無機的物質,將生命現象抹去,把他的體溫與周遭冷空氣攤平。但故事在講述中突破了自然與常識的法則,也許是王祥的身體出現了瞬間的高溫,或是冰的融點忽然降低到攝氏三十六度了……誰知道?總之小人兒皮膚接觸冰層的地方,啟動了化冰為水的物質三態變化。冰層融化,鯉魚躍出。
這是一個物質突變的故事。人是一渺小的存在,精光赤條,除肉身外別無所恃。他的體溫相對於一條結冰的河川只是極微小的能量,而他竟以這微小的能量和冬天賭上了。
這一賭,還真的穿越了物質界堅不可摧的法則。
二十四孝裡這種人特多。全是以單薄的一條人身,對抵自然,或轉移威脅,以求保全父母。楊香扼虎救父,兩隻腳的人類忽然有了打虎的力量。王猛恣蚊飽血,把蚊子都往自己身上引。孟宗哭竹生筍,為了父母要吃筍,季節的環扣都被他哭得錯開了,竹筍也被誤導了,蒙受召喚,破泥而出。
在這些故事裡,身體單薄無依,以外的世界危機重重,是荒野,張口正要噬人,但忽然就卻步了,或轉向了。這一轉,給故事轉出個美滿結局來。那些個在故事裡面目模糊,甚至有些愚蠻不講理的父母、繼父母,他們的性命或口腹之欲,給保全住了。
他們可能並不知道,孩子在孝親的苦行中,一度穿過了物質的邊界。
拉拉在梅雨的季節到了上海。同事當中有個叫蕊蕊的,對氣壓敏感,城市上空雲層一密集,她就鬧頭疼,簡直像氣象台一樣。拉拉覺得很驚奇,她自己的身體從不會那麼敏感。
有時,一下午悶熱的大晴天後,忽然起風了。晾衣杆上的鐵絲衣架匡噹匡噹響。戶戶人家都在開窗,把衣物收下來,沒多久便是傾盆的雨。雨過後,傍晚,一些街區的住民照樣把涼椅搬到戶外,穿著睡衣或汗衫,或袒胸露背,在剛暗下來的天色裡聊天。路面冒著水氣,又被路邊炒菜的人家添了煙氣。有時抬眼,臨街二樓的人家,綠色的玻璃窗朦朧透光,透出一對紙人的形狀。不是什麼精緻的手工窗花,可能是過年時超市送的,拉著招財進寶對聯的那種,並且可能已經貼了好幾年了。
老古告訴拉拉,到上海可以去找他弟弟。拉拉在心裡把老古的弟弟叫作老古二號。
「去年冬天是暖冬,就知道今年春天蟲害要糟。本來呢,冬天一冷,蟲卵在土裡就凍死了。可是現在,冬天也不怎麼冷了,春天一到,花草樹木都要長蟲了。」第一次見面,老古二號也不在意,一邊繼續照看著他的盆栽,一面隨口聊。老古二號跟老古一號,風格不大相同,但都有令人安心的感覺。拉拉想,有時人隨便談些草木蟲魚的,別說自己,別說他人,說些人類以外的事,反而舒服。
7/08/2007
礦泉水
小孩子想睡覺的時候,會忽然變得暴躁,會啼哭。成年人說那是因為孩子又想玩,又想睡。若是讓孔雀來說,她會說那是成年人自己忘了,意識在被虛空吸收的邊際,熟悉又陌生,那無以名狀的感覺,往往接近想哭。現在,孔雀在房間裡,把自己開放給那種感受。一開始,她還隱約聽得見樓下老古和拉拉在對話。她想老古哪來這麼多話跟拉拉說,至少對孔雀老古從沒說過這麼多話。但這只是一個小念頭,漂浮在她腦中,像茶葉梗子漂在淡褐色的茶湯上。還有別的茶葉梗子,散漫地並存著。當虛空的觸手探入她的意識時,這些梗子般的念頭便瓦解,消散,融入茶湯於無形。
她被一種懷念的感覺所淹沒。幾乎要責怪自己浪費太多時間在清醒的意識裡,用人類的身體吃飯,喝水,用常識思考。虛空包圍上來,她的意識,攀附在清醒的最後邊緣,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從邊緣放手,便躍入了無邊的虛空裡。
孔雀醒來的時候滿身是汗。不知道時間,也忘了地點。「是舊金山。」這念頭幾乎是突然地被塞進她腦子裡的,然後房間才隨念頭成形,物質化,凝固為書店樓上的小閣樓。
她起來看桌上的小鐘,卻弄倒了水杯。是夜裡三點。
幾個小時前,她取走了拉拉的死核心,回到房裡,消化了它。
一些灰色的東西……。這是常有的事。越是看上去普通的人,心裡的積累也越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兩個星期前在飯桌上,心如和小仲嘲笑不在場的黛西胖得像海象。拉拉覺得這話說得刻薄了,卻沒有抗議,沒有違抗社交談話的慣性。
事情拉拉已經忘了。但那片刻的不快,還是化為灰色的沉澱物,包覆在死核心的外圍,變成孔雀碰觸到的第一個殘留物。
孔雀下樓時,書店只剩咖啡桌區還亮著燈。拉拉一個人坐在桌邊,一看到孔雀就站了起來。
「老古回家了。他說我可以在這裡坐一下。」拉拉說,明顯地很慌張。
孔雀走進櫃檯裡,找到大瓶裝的礦泉水,連喝了三杯。最後乾脆把寶特瓶舉起來,對著瓶口喝。她出太多汗了。
「我知道已經很晚了,但我沒辦法站起來走出去。」拉拉侷促地解釋著。「就是無法……」
「妳不用跟我說這些,這又不是我的店。」孔雀打斷她。「我肚子餓了。妳有開車吧?哪裡可以吃東西?」
「啊?」這是拉拉沒有預期的一個問題,原來孔雀畢竟還是需要吃飯的。但在半夜三點這個時間……?拉拉開始回想記憶中去過的二十四小時餐廳。日常的現實重新朝她聚攏過來。她低頭檢查了一下手袋,關成靜音的手機裡,有七通未接電話。
人類的身體,只有有限的表情與動作,因此常會需要用同樣的表情,傳達完全不同的、複雜、相反的情緒。他們會傷心地哭,感動地哭,也會憤怒地哭,欣喜地哭,還有小孩子想睡時的哭。
拉拉內在懷帶著一個空洞。那是死核心被取走之後,所遺留下來的。現在,還有接下來的幾天,空洞的存在都會令她想哭泣。
現在拉拉邊開著車邊哭。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是感傷,但還算平靜的。彷彿送走了一個曾經親密,但緣份已盡的朋友,這是最後一次為他而哭,往後,往後就永遠不會再懷念了。
7/01/2007
荒廢的核心
什麼構成了你生命的主軸?其他事物隨之而來,環繞而生,像植物的果實,為包覆種子而育長出果肉。也許你會說沒有,你沒有一個核心。生活看上去是那麼地瑣碎。但也許,巨大的變化已經發生。巨大的瑣碎,就在身邊。抵抗著,不被你理解,不被輕易化零為整。
「孔雀是個特別的孩子。」老古說。
拉拉望著眼前這個和善的書店老闆。「我可能…知道你的意思。」她的聲音是不自信的,試探著,想從對方的反應多獲得一些訊息。她不確定剛才的感受,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在孔雀進門的瞬間,她感到的攻擊性……那是什麼?應該,是錯覺吧?
老古彷彿看穿她,便直接說了:「孔雀,她能從人的身上取走一些東西。」
「她取的東西嘛,沒有名字,字典上查不到的。人沒有辦法給自己察覺不到的東西命名,是不是?不過呢……」老古說:「要讓我說的話,我管那樣東西叫『荒廢的核心』。」
「人呢,有時會出奇地在意某些事,在意到生活繞著它轉的地步。可能是很小的事。打個比方說,有人對布丁很癡迷。單為這緣故,他就去了很多城市,尋找美味的布丁,還跟糕餅師傅交朋友。要不是布丁,他選擇的生活、遇見的人、碰到的事,就會不同了。布丁是他的一個核心。」
「人往往不只有一個核心。有時A核心的引力比較強,你繞著它轉。有時它的力量削弱了,相對而言B核心的引力就強,你的軌道就變成另一種。很多時候,人的生活狀態是好幾個核心互相牽制平衡的結果。」
「核心的存在不是壞事,應該說,是很自然的。喜歡以布丁為核心的人,可以從吃布丁獲得很多樂趣。可是有時候,事情會變得很糟,非常糟,某些核心對人產生過度的、甚至是虛幻的牽制。假設這個布丁人,有一天吃膩布丁了,可是他在美食雜誌有份工作,而且大家都叫他『布丁達人』……,他不敢承認自己嚐不出布丁的味道了。」
「這時布丁已經不是他真正的核心。他的核心其實是保住工作,或是名氣,卻偽裝成布丁。是嗎?」拉拉說。
「妳可以這樣說。但布丁還是存在的,它還是在布丁人心裡。這個多餘的核心,開始掛上蜘蛛網,累積灰塵……荒廢的房屋,總會開始鬧鬼的。如果一直沒處理,它幾乎一定會變成毒瘤。」
老古停頓了一會,重新點燃了賽風壺下的酒精燈。「孔雀可以看到人的核心。」
那,剛才發生的是什麼?孔雀問。她取走了我的核心嗎?
「妳感覺到了是吧?」老古說:「非常好。剛才那一下確實乾淨俐落。時機很對,一下子就取下來了。」
「這些『荒廢的核心』,對妳沒有用,甚至是有害的。取走了它,妳會過得輕鬆點,少些跩著妳走的力量,少些彎路。但對孔雀,它卻是有用的。她取下這些核心,或說,這些毒,消化它們,像猛禽吃毒蛇進補一樣。」
「不過,對某些人而言,她可能很危險。」老古說。「她太銳利。她還不知道,也無法控制自己的銳利,在割走毒瘤的同時,有可能同時切開了別的東西。」
老古的預警,是有道理的。只是當拉拉意識到的時候,事態已經悄悄變化,彷彿有人暗中變換過星系重力的中心,行星便乖順地滑入了新形成的軌道。
6/24/2007
命運書店
「喔。」從櫃檯後探出身子的人就是老古:「我剛好煮了咖啡,妳來一點嗎?」他說的是中文。
人類初次遇見另一個人類的時候,會採取一定的社會距離。至於何謂適當的社會距離,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標準。這老闆看起來人很好,但以第一次見面而言,他的口氣也太親暱了。陌生人的親暱觸動拉拉微小的猜忌:「你誰?我跟你很熟嗎?」這就是為什麼她不正面回答老古的詢問,而是轉移了話題。轉移話題是重新掌控、調整社會距離的一種方式。她掃視了小店書架上的分類:「嗯……沒有關於命運的書嘛。」
「命運?」「書店的名字F8……」拉拉說:「英文唸法是Fate──命運的意思吧?」
「非常好!」老古響亮地說,把拉拉嚇了一跳。他看上去真是興高采烈。「其實沒那麼大學問,是因為我的雙胞胎孫女都喜歡F4,乘以二就是F8。」
這也太……拉拉忍不住笑出來:「您給書店取名字可真…真隨性呀。」
「妳本來想說『真隨便』吧?也可以呀。」老古呵呵笑。「不過是個名字嘛。」
好感度上升,戒心解除,拉拉接受了老古用賽風壺煮的咖啡。人類雖然會企圖拉鋸社會距離,但同樣也會無意識地、接受來自反方向的調整。
「咖啡豆烘培後的第三天,最適合喝。妳看看。」老古把他自己烘培的咖啡豆舉到拉拉的鼻子前。豆子表面亮著一層油光。拉拉用力吸氣。
「妳說命運啊,」老古接著說,「我這兒雖然沒有一架書在分類上寫著『命運』,不過,也跟命運扯得上關係吧。你看,這些書的作者,有生在一千年前的,有住在今天的舊金山的,有去爬珠穆朗瑪峰失蹤生死不明的,有一輩子和自己腦中幻覺對話的。」
「老闆你是說,這些都是命運嗎?」
「我不知道。妳覺得呢?」
「如果是的話,老闆你豈不是一個賣命運的人?」拉拉笑著說。「這些人活過的命,變成書,喔,也有CD,」她看到牆上一小架CD。「翻譯成各國語言,加上側標或書腰帶,你再賣給我?」
「這倒不錯。」老古呵呵笑。「幸好我只需要賣它們,不需要替他們活。」
「幸好我也只需要買書看,也不需要替他們活。」拉拉說。「像我這種平凡人,人生最好很簡單。複雜的事留在書裡就好了。」她隨手從靠近的書架上,拿起一本書,是宋慶齡的英文傳記。拉拉當然聽過宋慶齡。前頭說過,拉拉認為傳奇屬於歷史,眼前的時間由平凡人與瑣事構成。至於歷史與眼前之間,則是……
門上的串鈴又響了。有人開了門。「回來啦?」老古招呼。
轉過臉去的那一瞬間,拉拉感受到巨大的恐怖。她還沒看清楚進門的是誰,卻感覺有人一手高舉、抓著尖銳的武器,以極快的速度向她刺砍過來。拉拉下意識舉手去擋。
實際上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默默走到櫃檯前,拉開一張椅子坐下。
拉拉的手臂還舉起在空中,遮擋著自己的臉。
「我給妳們介紹一下,」老古說:「她叫孔雀。」
拉拉與孔雀相遇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拉拉都認為那就是命運。
第一次見到孔雀的那一天,她內裡有什麼被猛烈地襲擊,死去了。在那死亡的基礎上,她開始認識孔雀,與經由孔雀,向她洩漏的世界。
6/17/2007
滿月之夜
「孔雀是克服蛇毒的象徵。把毒物消化為養分長出彩色的羽毛,乃是妳的命運。」孔雀的師父跟她說過這樣的話。
但現在孔雀的困擾是,她不知道她在舊金山的目標是什麼。
三個月前孔雀照師父的指示來到舊金山,找到了老古。老古在一條僻靜的街上開書店,書店靠窗角落擺兩張桌子,也算作咖啡館。他讓孔雀住進書店樓上的房間。房間很小,有面長窗可以往外看天色,或望底下的路人。
老古沒問孔雀是來做什麼的。一早來給書店開門時,遇見孔雀正要出門,他總是笑嘻嘻說:「妳們年輕人,悠著點兒。」孔雀點點頭。她自覺已經很「悠著點兒」了。三個月來她什麼也沒做,只是等。孔雀的英文不好。在舊金山她除了老古誰也不認識。她在猜,師父讓她到這麼個語言不通的城市來,是為什麼。是訓練?是考驗?還是有什麼工作要執行?
早上她放出紙人,按紙人指引的方向,出去晃一圈。要是紙人沒什麼動靜,她就留在書店裡幫忙。幸好孔雀咖啡煮得還行。
出去晃悠時,也是目的不明確的。她對身邊的一切都留意。四面八方,許多事同時發生,一切都可能是關鍵。
紙人在一個背包旅行者模樣的人身邊打轉。她跟著他走過幾條街,看出那人懷帶著憂傷。她觀察著,漸漸代入他的速度,蒐集他的節奏。雖然她還不知道有什麼用處。
只是看,只是經驗,只是蒐集。
在牛仔褲廣告看板前,蒐集了過路女孩對腰身的焦慮。在精油店門口蒐集到淨化的渴望。在一個醉倒人行道的流浪漢身邊,蒐集到他腦子裡重複哼著的一小段兒歌──他已忘了一切只記得那個旋律。
廣場邊的電視牆,播放了一個亞洲樂團拍的飲料廣告。主唱的眼神和一年前不一樣了。一定發生了什麼,他們的歌迷不了解的事。其他團員盡力在掩飾,模仿一年前的青春洋溢。但在孔雀眼裡,那幾秒鐘眼神短暫裸露的世界,比廣告最後定格的飲料牌子更清晰放大。
三個多月過去,她終於還是開始煩躁。她知道她不斷從周遭揀擇出訊息,但不知揀擇是否正確。因為不知道目標,所以也不確定該看哪裡,看什麼。她該做準備嗎?
師父一直沒有消息。
這天孔雀在外頭耽到很晚才回書店。老古竟也還在,慢騰騰擦著他的賽風咖啡壺。
「坐吧。」老古說,倒了半杯牛奶給孔雀。「年輕人呀,悠著點兒。」
對這無關痛癢的話,孔雀忽然一陣不耐。她抬起臉,目光在空中正對上老古的,一遇就愣住了。老古兩眼牢盯住她,笑容後壓著一抹嚴厲的眼色。她一驚,他已恢復為尋常的笑臉,說句bye,走了。
孔雀尋思,老古是在責備她沒聽懂?「悠著點兒」?那眼神與話聲啪地打開了一個檔案似地,叫出師父交代過的一句話:「安住於無功用中。」這老古是怎麼認識師父的?奇怪她從沒想過要問。
睡到夜半,無預警地醒來,好像夢被人硬生生截斷了一樣。窗子正對一輪寒白的滿月。她躺著,很清醒,腦子持續在想,怎樣看那輪月亮?它是寧靜的?還是可怖的?或什麼也不是,只是個無機的天體?她盯著看。那鋒利的白色存進記憶。她對它的一無所知也存進記憶。
她又繼續等待著。在天亮以前,間隙般的時間裡。
6/10/2007
孔雀
孔雀打開窗戶,迎風放出了紙人。白色的,薄紙剪成的人形,在她手心裡立起來,作揖般地彎了彎、打了個轉,朝北邊飛去了。
將醒之時,孔雀看到一種極為輕亮的藍色。彷彿是那顏色在腦中啟動了她醒來的程序,她睜開眼睛,想起一件很久以前、小時候的瑣事。
她在小學的圖書室裡,和幾個小朋友一起,圍著一個不認識的老師,還有老師面前的一個大地球儀。老師指給他們看赤道,南極,北極,南北回歸線。他轉動球體,手指敲了敲支撐球體的金屬軸,停在軸的頂端。
「這個方向,」他的手指離開軸頂,往空中畫出一條延伸的虛線,「指向一顆星星。有誰知道那是什麼星?」
火星?天狼星?孔雀的小朋友們搶著猜。那些是家裡會給他們買科學讀物的孩子,把書裡的名詞背下了,有機會時拿出來展示。
孔雀說:「北極星。」
老師循著話音轉過臉來,找到了孔雀。他的目光在孔雀臉上停留了幾秒,露出驚奇讚許的神色。孔雀只是作了個猜想,北極上空的星星不應該就是北極星嗎?她沒預期會受到這樣大程度的讚賞。那注視使周圍的其他小朋友們,像電腦螢幕上不適用的選項般,變成了灰階──他們這時也受了老師目光的影響,一起轉過來看著孔雀,像向日葵轉向太陽。孔雀感到不自在,但虛榮。
說到底,那只是個不認識的人的注視。孔雀不記得那天她們為什麼不在教室上課,而是在圖書室裡。她甚至不確定那是不是學校的老師,也許只是個隨機出現的大人,例如,一個推銷地球儀的人?為什麼那陌生人一時的讚許,足以令孔雀感到光榮?彷彿她身上有什麼旁人沒看出的才華,突然被公開地指認了。
孔雀掀開被子,下了床。這一夜好像做了許多夢,全不記得了。醒時浮現的只是這件發生在很久以前,微不足道的小事。
孔雀已經從經驗裡學會,偶然想起的小事,其實不偶然。它會是有用的。雖說她現在還不知道它的意義。它可能是解決什麼事的關鍵,或是一個提醒。
那些她夜裡做過的,一醒即忘的夢境,也是有用的。她知道自己像是個存儲器。或說像投幣販賣機,有入口、有出口。一到晚上她的意識開放給許多力量搬動、整理。存儲在她體內的資訊有的聚合、有的解消,有的浮現、有的沉埋。最後從記憶裡翻出這件事來。它是經過一夜組合出來的訊息,是個結論。它像一小枚代幣,匡噹掉落在販賣機的出口。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內,孔雀煮了咖啡,吃了烤麵包。把餐盤和馬克杯都洗淨收拾好後,她擦乾手,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個木匣子。從木匣子裡她取出一個薄紙剪成的人形。
孔雀打開窗戶,迎風放出了紙人。白色的,薄紙剪成的人形,在她手心裡立起來,作揖般地彎了彎、打了個轉,朝北邊飛去了。
紙人在風中越升越高,越飄越遠。搖晃的身形,被看不見的浮力托著。任何一點微細的阻礙或推力,都足以改變它的方向,最後達成的行進,是力量平衡的結果。它是一種最微賤的存在,被各方擺佈,但能為孔雀蒐集到她無法察知的情報。──有什麼比在風中打旋的落葉或紙片,更敏感於風力的變化?
接下來,紙人會帶孔雀去她該去的地方。
6/03/2007
停車場一劫
紅燈亮了,拉拉停下車來。她租了一輛車暫時用著,在這城市沒有車是不可能的。
拉拉遭到搶劫的消息,很快在公司和朋友圈中傳開了。不斷有人打電話來,安慰她,問她事情的經過,再安慰她。
作為安慰的一部分,他們會感嘆,治安真的太差了。同為華人的朋友會問,搶匪是黑人嗎?還是拉丁裔的?這時就洩漏了族裔間的互不信任。非華裔的同事不會這樣問,但他們可能會說哪些街區是去不得的。人用各種區塊界線戒備自己,分類他人。
拉拉回答:「我知道的,我沒事了,謝謝」。掛上電話的時候,卻說不出為什麼,加倍地疲累。
對這些問題、與同情,拉拉覺得很不適應。他們是善意的,試圖將談話著床於自己和拉拉共同的站立面:華人,或城市中產階級,無意中透露一種「我們是這樣的,別去靠近那些不同的人,危險」的訊息。
但拉拉感到她似乎不站在這些談話的著床處──那個「我們是這樣」的假設上。這很奇怪,因為她確實是跟他們一樣的。他們是她在工作場合見到的同事,是她在週末聚會見到的朋友。跟她去同一種超市,在同級品牌店買東西。屬於同一種族裔,或是來自同一個家鄉。
這些她熟悉的人,在搶劫事件之後,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拉拉覺得,跟他們相處變得費力氣了。
例如她很難解釋一種感覺──覺得搶劫的人好像跟她一樣地害怕。他的聲音凶惡高亢,但明顯緊張,拉拉把皮夾掏出來時,他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恐怕她與搶匪之間有著某種微小短暫的共同點,甚至大過與她熟識多年的朋友們。他們在那停車場裡,同時、而分別地,恐懼著。
那是她的朋友們沒經歷過的事。他們只問:是黑人?還是拉丁裔?
一樁搶劫事件,在時間的白牆釘上了一枚掛釘。一部分的拉拉還掛在那裡,也就從那裡,與她的朋友們析離開來。但拉拉和她朋友們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何嘗不是許多掛釘的產物?家鄉,收入水平,一張學歷,一個身份。
搶匪拿走拉拉的皮夾、手機,用拉拉的車鑰匙開了門,鑽進車裡,把車開走了。
拉拉發現自己被留在停車場上。她被另一種恐怖所裹挾。黑暗,敞開,沒有障蔽的空間,失去了她原本應當鑽入的洞穴,在一個才剛剛以暴力迫近她的世界裡。
幾天後,警方通知有人撿到拉拉的皮夾子。所有證件都在,只丟了現金。搶劫者一直沒被抓到,消失在城市裡了。本來就是無數素不相識的人當中的一個,現在也就恢復為那麼一個不相識的人。拉拉想,即使再見到,她也認不出他的。在一個夜晚,隔著尖銳的金屬片,傷害的可能性劍拔弩張,恐懼對立撞擊在一起。這兩個人,在那短短幾分鐘時間裡,身處彼此感知的中心,對方的形象與一切細微動作被放大,比愛人還要濃縮的凝視。太怕到看不清。
紅燈亮了,拉拉停下車來。她租了一輛車暫時用著,在這城市沒有車是不可能的。
馬路兩端的人群,向東走與向西走的,在拉拉的眼前靠近,交雜,融合為一片。假期快到了,許多人上街採買。許多人當中許多不會記得的面孔。
兩個小時後,拉拉遇見了孔雀。
5/27/2007
拉拉眼中的歷史
拉拉出生的那年,台灣島嶼舉行了一場重大的葬禮。拉拉的母親站在仁愛路人行道上。她的孕婦身分使沉默無表情的人群為之分開,騰出了前排的空位,因此拉拉的母親得以在第一排目睹這場歷史性的葬禮。當她踏入那個由周圍人群挪出的空間,再回頭去尋找拉拉的父親時,她看見他的臉孔被阻隔在人群之後。他的形象並不突出,卻是對拉拉的母親而言,惟一一張與週遭保有意義區隔的臉。
拉拉的父親掂著腳,向拉拉的母親點了點頭。目光相互的招呼,像是保證意義將持續存在下去,於是拉拉的母親便將臉孔轉回面向仁愛路,開始專心地等待。但後來,因為等待得太久,她的注意力失焦了,不確定看見了什麼,分不清哪輛車是真正載送去世領導者遺體的。只記得許多穿黑西裝的人,緩慢行過。或許歷史總是這樣地,令第一排的目擊者眼花。
拉拉聽母親說起過那場葬禮。她意識到那場葬禮給她出生年添上了一層歷史意義。她與她的同年級生,永遠不會背錯領導者逝世是在哪一年。
但拉拉眼中的歷史到此為止。對拉拉而言,她出生前的時間是歷史,她出生後便只是生活。她之前的世界由偉人,惡人,英雄,奸雄,戰爭,革命,瘟疫所構成。她出生以後便只有凡人與瑣事,像大學時代的戀愛,或第一次工作面試等等。即使是大事,也被縮小了,例如她出生當天那場強烈的颱風,或者二十世紀末網際網路的興起──前者是父親口中又一個小故事,後者只是她在舊金山灣區獲得的工作(而非學者們口中的媒體革命、社會革命)。生活由一連串小事組成,歷史大事都已過去了,留在教科書裡──她是這樣認為的。
強烈颱風登陸,北台灣陷入大規模停電。拉拉的父親在趕往醫院的途中,被強風吹花了一柄黑色塑料傘。在醫院他抱了孩子,接受了恭賀,辦了手續,握了妻子的手,而後興奮但疲憊地,再度一個人走向醫院外的風雨。到家後他在停了電的黑暗中尋找蠟燭與火柴盒。他想他該計畫一下未來──其實妻子懷孕的十個月裡他已計畫過無數次了──最後終於比較實際地睡著了。
意識即將穿過醒與睡的邊界時,他感到正包圍著他的黑暗,是熟悉的。他的童年,他還沒來到台北之前,那個沒有電燈的地方與年代,黑暗曾是如此尋常之事。或許這是為什麼,那個晚上他放棄再將未來計劃一次,而能安心地睡著。
氣象台留有那場颱風的紀錄,圖書館的舊報紙檔案室也可以查到,但對拉拉而言,它仍不是歷史。拉拉的時間,從她出生的那一刻,便自歷史的主幹道析流開來,改用另一種方法被計算與理解。
在她平凡而與歷史無關的人生第二十九年,拉拉住在美國加州的灣區。
一個週五的晚上,拉拉與朋友們在泰國餐廳吃晚餐。拉拉的男友說起他在網路上看到的一則奇事,說是安徽出土一具清代女屍,不但屍體沒腐爛,而且於開棺的瞬間涌出一股香氣。這不是特別適合在晚飯時說的話題,但沒有人抗議。拉拉吃了綠咖哩,喝了泰式奶茶。那幾年東南亞菜系流行,舊金山開了好多這樣的泰國餐廳。
飯後各自去取車。拉拉在中途的加油站停下買東西,回到車邊時,一塊堅硬冰冷的金屬抵住她脖頸。
「不要動。」一個聲音以英語對她說。聲線收緊。
那是第一次,拉拉意識到她與其他在歷史上活過的人一樣,也有死亡。像那些出生與死亡日期被記錄在教科書裡的大人物,像那些一百多年前在她正站立的舊金山地區挖掘金礦的華工,像是一個曾在中國的清代活過、如今屍體還可作為晚飯談資的無名女子。
歷史開始對拉拉計時。一根錶針,在看不到的地方,開始滴答走了。
5/25/2007
在身邊,看不見
遠看沒人,走到近處、或轉了個方式,才觸到它喧騰的一面,正符合我對上海的某些印象。
一個晴朗的星期五早上,我正在上海新天地附近的一棟大樓裡,有人提起了那天上午全城的星巴克都供應一小時的免費咖啡。時間一到,會議室迅速清空,剛剛還坐在身邊的人,已經在往新天地星巴克的路上。我走到大樓窗邊朝下望,預期會在星巴克店外看見一條長長的人龍。卻沒有。日間的新天地行人稀少,陽光靜好一如平時。
對於那些夜生活熱鬧的街廓,我總是更偏愛看它們白晝的景況。那時街上人少,步調顯得緩慢,氣氛是有些疏冷的,與夜間形成了對比。陽光之下,城市才從倦意中回轉醒來,有一種抑遏的興奮感壓在底層。過了下午,人潮開始聚集,繁華逐步更新了它自己。
去星巴克取免費咖啡的同事回來了。「遠看彷彿沒人,走到近處才看見,不知從哪兒冒出那麼長一排隊伍,店裡滿滿都是人吶。」他們等不了,就空手而返了。
我覺得這遠看沒人,走到近處、或轉了個方式,才觸到它喧騰的一面,正符合我對上海的某些印象。比如春節期間,街上比平時冷清得多,但到了夜晚,漫天的煙花爆竹,徹夜響遍,沒有一個角度的天空不正被打亮。那樣彌天蓋地的燦爛,到天明前又倏忽隱去了。
兩個月前,我到美國使館辦旅遊簽證。那可真是全世界最麻煩的手續了!按照預約時間到了辦事處,先是被告知不准帶包、也不准帶手機。但現在哪有人出門不帶手機和包的?於是就要到附近的戲院去付費寄放。上了樓,我又發現自己忘了帶相片,只好下樓找地方拍快照。
才出大樓便有人過來問我:「沒辦完吧?缺了什麼?」我說缺了相片,便被領到對街的一處弄堂。在一間狹小的屋子裡,許多像我一樣未完成手續的人,正等著坐上一張小凳子,好被用一台舊款的數位相機拍照。兩個年輕人操作著電腦,為人代填表格。至於收費,當然不低,而且相片拍得就像剛被抓個正著的偷渡客。但沒辦法, 需求決定價格,誰叫我忘了帶呢。
南京西路這一帶,我平日常路過,可一直不知道有這許多跟簽證有關的行業活躍著。對這個行業的人而言,南京西路街區並不是逛街的地點,而是人們辦美簽的必經之路--他們精準地從人群中辨識出,像我一樣從大樓走出來、東張西望尋找著什麼目標的人;他們知道這些人並不是在尋找剛上市的春裝,而是急需寄放包、拍照,或是填表,便趨前提供因救急而昂貴的服務。美國簽證的手續格外麻煩,卻正是在這重重不便之中,生出許多市井小民營生的工作機會。
那以後我經過南京西路時,對那個路段便有了另一層次的理解。有時會看見當天帶我去拍快照的那個中年人,站在路邊,注意著下一個惶惶然從簽證處走出來的人。
當然他已經不認得我了。在這熱鬧的街角,他只從人群中過濾一種面孔,只專注於一張旁人不加注意的網絡,一個由特殊需求組構而成的經濟網。
兩三個少年走過來,往我包裡塞進賣機票的廣告名片。沒塞準的幾張掉落在人行道上,被下一雙高跟鞋踩踏而去。
from EGG May 2007 態度窗台 張惠菁的城市行走
4/03/2007
狼犬
郭伯父家的狼犬來喜,生了一窩七隻的小狗。星期六早上陽光暖和,伯父把小狗們從狗屋拎出來,放到院子的水泥地上曬太陽。小狼犬受了驚動,嗷嗷叫個不停。牠們還站不起來,半睜著眼睛,貼地爬行,挪動身軀彼此擠挨。有一隻弄錯了鑽動的方向,離兄弟姊妹越來越遠,落了單,叫得格外大聲。有人將牠轉了個方向,放回其他小狗當中,才安靜下來,前肢與鼻端拱嗅著,再次確定著熟悉的溫度與氣味。
我們全都蹲在花圃邊看小狗。牠們緊密地相互依偎,彷彿同胞被生到世上,但內在還沒分離為獨立的個體。小狗們適應了新的環境,漸漸不叫了,掙動也緩下來,終於只剩呼吸的起伏。
「那叫聲是什麼意思?是害怕嗎?對陽光感到陌生嗎?還是什麼?」稍晚我問師父。
「是不帶業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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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窩七隻的小狼犬,是遺腹子。牠們的父親來福,幾個月前憑空消失。從遺留在院子裡的藥包看來,是被人蓄意毒殺之後帶走了。伯父住在上海市外的郊區,那一帶均是獨棟有庭院的住宅,許多人家養著大型犬,也在一週內同樣失了狗。當時是農曆年底,年關將屆,也許有人迫於生活,想到用這種方法謀取狼狗的皮毛和肉。
在伯父居住的獨棟洋房區外圍,有些相對較簡陋的房子,還有工業區廠房。有一回晚上搭計程車,從上海市中心走外環道一路來到伯父家路口。下車時,司機望了眼我準備步行走進去的區域,開口提醒:「小心點,這裡都是外地人。」
「我也是外地人啊。」
司機笑了:「妳是從台灣來的外地人。這裡的是中國的外地人。」
對上海人而言,從中國各省來的、社會底層的外地人,因為是浮動的戶口,彷彿是有些危險的。過年前,上海同事警告我特別注意,「快過年了,外地人要籌路費回家,妳多小心錢包手機。」「年關」兩字,還是很有實在感的,好像那時節真是個「關」。平日在一個城市裡起居,但到了年底,就顯出目的地的歧途來了。上海人留在自家裡過年。從外地來,在社會底層打工的人,則要千里迢迢地返家。誰屬於這塊地面,誰終究有個家鄉要回,一下子區隔開來了。年關的時間點,牽連著人在空間中的巨大流動,有團圓喜慶就有侷促窘迫,就有富裕繁華背後的不安。
早晨及傍晚,許多勞工模樣的人從伯父家門前的路上,騎著單車安靜地經過。面孔是經常在烈日下勞動,曬出來的暗紅色,有一種皮革感。也許他們就是計程車司機說的「外地人」?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也不覺得危險。其中會有人是帶走了來福和其他大狗的主謀嗎?他們沉默地騎著車,一輛接一輛地,去上工,或是收工後返家。
就在來福失蹤後不久,伯父發現來喜已經懷孕。
來喜比來福年紀小些,也頑皮些。牠兩隻耳朵的高度不同,以至於看起來總像是歪著頭的樣子。牠不像來福經過比較多年的馴養,已經將人類主人的居家規則潛移默化紀錄為本能了,還常常會犯規,咬客人的鞋子,招人責罵。每次我走進伯父家的院子,通常也是來喜先撲過來,跳上跳下,把爪子與舌頭往我身上招呼。來福會在一段距離外守望著,等真靠過來時,動作是溫和節制的。來喜則是分不清來人親疏遠近,一律熱情對待。
結果被帶走的反而是來福,不是看起來憨憨傻傻的來喜。
伯父的朋友說著親身的養狗經驗:「看到來喜扒地的時候,就是快生了。」
來喜站在門外,懷孕的腹部下垂貼在地面,還是歪著頭的表情。不像個母親,像個好奇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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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伯父果然說注意到來喜扒地,扒地後幾天便生產了。
我好奇這本能是如何轉譯成一種衝動,使來喜想去扒地的。牠很小就離開了母親,應該沒有見過其他狼狗的生產。最後生產也是在狗屋裡,並不真需要扒地做什麼準備。為什麼牠還是會去扒地呢?
有時,我在週遭的談話中忽然感到陌生了。身邊有些人總是談著工作,或是感情,觀點常常是自我中心的,鋪墊在白領階級的預設價值上。並不是這些事不重要,而是我會想起另外的一些事,同等地重要,卻從沒被提起過。我感覺有一種比例的錯亂。太多時間、太多的重要性,被押注在一些我以為是狹小的、偏頗的、短暫的見識上。
但如果,我也自我中心地談起我認為更重要的事,比如一本最近讀的書,他們也會同樣感到迷惑吧?
於是我想起在另一些城市裡的,另一些朋友。她們代表了我的另一些比例。毓芝剛去了東南亞旅行,買了許多手織的ikat布料。在北京的小慈,養著一隻捲毛的,看起來像炸蝦天婦羅的狗(正想著時她就在MSN上喚我了,邀我趁沙塵暴季節前北上去郊遊野餐)。還有同樣在北京的小帆,我一直都想跟她去旅行,但始終沒有夠長的假期,最終只能聽她青海湖,轉述她從西部的長途車司機那兒聽來的故事;聽她說十八歲第一年離家到了貴州;聽她說黃河邊上的窯洞,她在那兒遇見一條叫黑背的狗,沒事兒就游泳到黃河對岸,從山西游到了陝西,甩甩水,曬曬太陽,又游回來。
這是來到異鄉的意義之一,對嗎?我並不是第一次離開家鄉生活,但每個城市都是不同的。妳在那兒遇見新的朋友,開始新的工作,嵌進了一個新的社會位置。新的環境會微妙地調整著妳的比例,有些事會被更頻繁地在妳耳邊被提起,例如女同事的婚姻與愛情;另一些在前一個城市日常必沾上的話題,例如政治,幾乎難得聽說了。
但我不願意就這樣穿上新環境的新比例。「我所認識的世界,不是只由這些事情構成的喔。」我還站在一段距離外看著它,和它討價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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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星期天上午,阿姨來幫我打掃家裡。上海人管打掃的幫傭叫「阿姨」。她是安徽人,人很開朗和善,但你仍能從面上看出她過著一種勞苦的生活,因她有很深的法令紋。她平常在公司大樓裡作清潔工作。週六週日固定到幾戶人家打掃,用她的話說是「搞搞衛生」,按小時計工資。
阿姨第一次來上工的那個星期天,我其實是宿醉的。前一晚和幾個朋友們聚會,那星期我們都各自完成了一些工作上的提案,喝得太歡,又喝得太快,而且還混酒。離開時我的手指在酒館門上磕碰了一下,撞出了一道口子。我按住傷口,藏著不說,怕他們擔心。凱倫一路帶著我上了計程車,把我送回家門口。上樓進房,脫了靴子睡覺。第二天早上發現床單上有血,還納悶了一會。然後才想起手上的傷。
但還是記得要在九點阿姨來敲門前起床,洗了澡,整理精神,別讓阿姨第一天上工印象不好。
這也是被收在另一個比例裡的我。
下午上了MSN,小安在線上。我故意告訴他前一晚宿醉的事。他沒見過喝酒的我。
「身體會不好吧。」結果他只是這樣說。非常之小安。我永遠嚇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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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有一種想要袒露世界的衝動。在不斷談論著愛情的白領女孩們當中,想打開一個發生在墾丁海灘上的故事。在膜拜著文學的青年面前,打開那個在拉斯維加斯因販毒被捕的華人少年的故事。想要平衡比例,使我們眼下的談論,恢復到它在這更大的世界、更多的經驗前僅有的微小比重。。
這是一種反叛嗎?但逐漸地,我感到更接近的字眼是「補綴」。只是渴望對世界進行補綴。想說出一件事,一件完全在眼前話題、談話邏輯以外的事。
不是去挑戰、替代他人的邏輯。人不會只有一個方面,世界不是只有一場戀愛,一個名牌手袋,但我也不需要去質疑她們的戀愛與手袋。只想補上一件我聽說過、看到過、或親歷過的經驗與記憶,在戀愛與手袋之外的。
於是不斷從記憶中翻出那些事兒來。
記憶便是你補綴世界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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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文具店得到一套寫字板贈品,怎麼看都是更適合小孩子。星期天就把它送給了阿姨:「阿姨,給妳的孩子學習用。」另外還拿了一些糖。
阿姨說她的孩子不在上海,在安徽老家。她到上海來做清潔工,供應家裡,長期地和孩子分開,過年才見面。但她高興地將寫字板與糖收下了。
後來阿姨除了打掃,也幫我縫襪子。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受她照顧。但阿姨堅持是我照顧她。我想阿姨就是有些人口中的外地人。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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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來喜的小狗們,牠們如何認識一個新的世界。
那些不帶業感的,本能的,移動與叫喊。
牠們如何感受陽光照在身上的溫度,風,溼氣,花粉,和水泥地面的觸感。
那天在院子裡,看著在陽光下躺成一團黑毧球的小狼狗,郭叔叔說:「讓牠們曬曬太陽,曬了太陽就會走了。」
真的嗎?這麼說我覺得小狼狗像植物似的,太陽曬了就開花了。或者那是我們人類一廂情願的想法?我們想這陽光這麼好,不可能是白費的。我們想它一定對小狼狗的生長起了催化的作用。
而後小狼狗們還會經驗牠們的第一道雷,第一道露水,第一道霜。什麼是牠們本能就認得的?什麼是牠們漸漸學習記得的?
二月初二那一天,山東來的小青說這天「龍抬頭」,得吃黃豆。中午我們上公司附近的貴州館子,點了兩道菜名有「豆」字的菜,但上桌一看都不是黃豆,是黃豆的遠親或近鄰。
二十八星宿中的東宮七宿,排列形似一條龍。冬春之交,龍逐漸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回到北半球的天空。這就是所謂的「龍抬頭」,發生在每年二月初二的夜裡,首先是龍角部位的角宿開始突出在地平線上,至次日凌晨,整條龍身完整進入了天空。
在各地不同的傳說和習俗當中,有一則接近於希臘神話,普羅米修斯以神的身分幫助人類的傳說。據說有三年天帝下令不准對人間降雨,司雨的龍王不忍心看人間乾旱,偷放了雨,被天帝嚴罰壓在一座山下,立下但書,除非金豆開花,才放龍王自由。到了二月初二,人類翻曬因龍王前一年降雨方能收成的玉米種籽,忽然想出了救龍王的法子,將玉米炒成爆米花,就是金豆開花。人類用玉米花獻供,龍獲得釋放,從天邊緩緩升起。
那或許是人類以其帶悲喜業感的眼光,為星宿雨水做的一則解讀,想在天地間找到一些善意,一些理性,或是某種定向的交換法則。
但卻是,小狼犬們不帶業感的叫聲,不需向天地討要說法的本能,補綴了這個故事所未能完整說明的世界。
from 中時副刊 人間20070403
3/07/2007
在煙火裡失眠
事情應該要從一部日劇開始說起。我因為朋友們的大力推薦而看了這部「不結婚的男人」。阿部寬演的四十歲建築師桑野信介,是個性格受到「單身」生活狀態無孔不入滲透的孤僻之人。至於是因為獨自生活久了養出的癖性,還是原本個性便是如此才會一個人過活,恐怕是個雞生蛋、蛋生雞,說也說不清的問題。
在為桑野那孤僻搞笑的性格大笑不已的同時,坐在電視機前的我不禁也自我檢查了起來。除掉喜劇片誇張的部份,桑野的有些行為特徵,老實說我也有呢。比如說:一個人在家吃飯也會慎重其事地擺盤、倒杯紅酒(當然不是每天啦),不擅長跟長輩打交道(最怕舅舅阿姨們那句一點都不好笑的俏皮話:「接下來就等吃妳的喜餅了喔」),討厭小碎花圖案,對某些細節有別人無法理解的敏感與介意(例如餐廳菜單上的錯別字……)。
當然我絕對沒有穿那種奇怪顏色的polo衫,也不會拒絕跟鄰居打招呼……,但看著電視上那個行為怪異的桑野,總覺得我體內有某些跟他共同的因子,不斷地發出共鳴。不過,如果以樹狀結構圖追究遠古祖先的話,人類跟棕櫚樹也是會回溯到共同根源的吧。
試探地問了最愛批評我「真不社會化啊」的貝小斯:「總覺得我跟電視劇裡那個桑野先生有點像呢。」「妳嗎?」貝小斯說。「不會啦。他是一目了然的怪,你是程度比較低的怪。」這也能算是安慰嗎?真是。
總之,因為一部連續劇的關係,我開始檢視自己的種種小習慣,在多大程度上決定了我是個怎樣的人。喜歡吃蔥的,偏愛苦味巧克力的,害怕變硬的飯粒的,一上飛機就像得了嗜睡症的,等等。總是在怎樣的事情上失去耐性,傾向在什麼時刻截斷了交談,容易為了誰苦惱,往往為了誰開心。生活與環境,容器一樣盛裝著我們。若說一個人的生活產出了某些固定習慣,長久植入為性格的一部分,那麼氣候呢?所在的緯度呢?早餐攝取的營養量?或其他更隱微、更覺察不到的因素?
春節過後,天氣開始轉暖了。初四與初五鄰接的那個夜晚,整個上海籠罩在全面性的炮仗與煙花之中。天空紅光閃滅,聲波起落,一個晚上我時醒時睡。第二天問了人,才知道是迎財神。台灣也有一樣的習俗,只是從未以連續七八個小時的炮仗聲逼我留意。
那個夜晚,像是一個時間的街口。城裡許多人為了期待新一年而上了街,希望在那兒遭遇富足,或別的什麼許諾。
一群人期待的同時,另一群人失眠了。我和城裡無數煙火之夜的失眠者,在各自關了燈黑暗的房間裡,望著城市天空一次又一次展示著人們對絢爛生活的期待。光亮和聲音落在我們身上,像一床被子覆蓋了所有人。我們或許一輩子歧途陌路,卻合穿著這同一個晚上的失眠。如同我們也會在各自的人生裡,養出許多共同的、無傷的,小小癖性與習慣。
from 中時副刊 春天最前線20070307
2/13/2007
香氣在時間裡摩擦
一段關於香水與記憶的故事,像無形卻溫柔的枷鎖,緊緊繫著沈睡卻片刻甦醒的回憶,這是一個氣味指令,喚起兒時、戀愛或思念訊息,帶來感官上無止境的感動。《美麗佳人》特別邀請作家張惠菁,為妳書寫在香氛中驛動的女人心。
關於香味,有個句子一直在我記憶裡,那是個簡潔而暴力的被動句式:「被一陣香氣所傷」。我想是出自聶魯達的詩,前文已經忘了。但我遍翻家裡所有聶魯達的詩集,找不到這個句子。
也許它是我記憶的偽造,或其實出自別的詩人。但這個句子象徵著香味在我心目中的一些品行。它沒有形狀,但可以是尖銳的。它沒有重量,但可以撞擊。它在猝不及防間觸動人的記憶與思緒,像個暗處的刺客,不意你的感官就中了伏擊。
在阿莫多瓦的電影《回歸》裡,死去多年的母親回來了,躲在開家庭美容院的二女兒家裡,是氣味洩漏了她的行蹤。從滿屋子洗頭水的味道中,大女兒還是能辨認出一個特殊的氣味:「從前媽媽身上總是有的那種味道。」,氣味代表了一個人。
專屬的香氣
蘇珊桑塔在《疾病與隱喻》中說憂鬱症是使個人獨特化的病症。在小說裡,氣味也常有同樣的隱喻,像一種優美的痼疾。《紅樓夢》的薛寶釵有先天的熱毒,只有冷香丸能治。製這冷香丸的材料是:「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12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12兩,秋天的白芙蓉蕊12兩,冬天的白梅花蕊12兩。將這4 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乾,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12錢?白露這日的露水12錢,霜降這日的霜12錢,小雪這日的雪12錢?」這許多種材料、指定時間與物質的會合,只顯得藥丸難得,也成就薛寶釵身上獨特的冷香。
林黛玉也有她專屬的味道。第十九回回目叫「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寫賈寶玉到黛玉屋裡玩,聞見從黛玉袖中發出的一股幽香,引得寶玉奇怪:「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不同於薛寶釵的冷香,林黛玉身上的香是沒法用成分來描述的,最終也只知道它「不是」什麼,而說不出「是」什麼。黛玉的性情有種劍走偏鋒的險峭,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她的香味也是無物可比的。
現實生活中,一般人沒有生而獨特的異香,但女生們自會從許多香水中,找出適合自己的那種。在我們這個人主義的時代,香水不只是身外之物,而更像個性的延伸,一種標誌:「我的味道」。最近有個朋友就煩惱著她用慣的一支香水已經買不到了,必須尋找替代的香味。
對大人世界的一種模仿
但偏好也是會變的,或者可以有許多種同時並存,隨時打開抽屜拿出一種今天想要的「我的味道」。我自己買的第一支香水是偏成熟的 Lancome Tresor。現在想起來,應該是受了小時候母親常用的香水影響。母親只在少數需要盛裝打扮的場合,才少量地使用它。但每到那樣的日子,瀰漫在家中的氣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統治了我對「香水」這個辭彙的直接聯想。可惜小時候我不懂得抄下香水的名字,現在只記得是極樸素的圓形玻璃瓶身,父親從倫敦帶回來的。所以我買的第一支香水,也可說是對大人世界的一次模仿。
女生好友對彼此的性格與氣味有種直覺的溝通。有時她們聞到某個新的香水味,跑來告訴我:「那是妳的味道。」果然就是我會喜歡的。相比之下,男性送的香水往往不那麼合適。我收過幾次男生送的香水禮物,都覺得不像我的味道,笑著說謝謝收下了,但很少用得上。大概異性關係中總會存在著這種過於偏甜、果香基調的誤解。
在氣候乾燥的地方旅行或生活時,我會隨身帶著護手霜。出門前搽的香水,在剛灑上的半個小時過後,便嗅覺疲勞而聞不到了。但護手霜既是兩三個小時補充一次,它的氣味便會一再地刺激與提醒,所以找到喜歡的氣味格外重要。我現在用的是一款有大西洋雪松,迷迭香葉與柑橘氣味的手霜。
身邊的女生朋友也都有各自喜愛的手霜味道,玫瑰的,薰衣草的,白麝香的?有時一個人開始搽手霜,其他人也被提醒了似地紛紛拿出手霜來,幾雙手同時進行著搓抹的動作,頓時滿室生香。女生們也常會試用對方的愛用品,在手指間進行氣味的交換。新近收到朋友送的一管手霜,號稱內含4種玫瑰的香味:葛拉斯玫瑰、保加利亞玫瑰、摩洛哥玫瑰與土耳其玫瑰。
香氣象徵個人空間
有時香味不是作為個人的標記被穿在身上,而是空間性的。氣味可以對空間起著定義的作用,而香料就被用來淨化、整理一個空間。《紅樓夢》裡劉姥姥喝醉了酒,誤闖賈寶玉的臥房。襲人送走了劉姥姥後,第一件事就是點上大把的香,從味道上抹掉劉姥姥的存在,把房間恢復成賈寶玉個人的空間。
溫庭筠的詞,最擅長描寫精麗的物質,也少不了要寫到焚香,像是:「香霧薄,透重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香氣從重幕中慢慢透出來,於是就有了一種層次感。它最可以用來表現空間的折繞:帘幕的深處、屏風、繡簾,香氣在裡頭裊裊盤桓,當然也象徵房間主人心思的曲折。
李後主早年亡國以前的〈玉樓春〉,寫南唐宮廷的宴會:「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杆情味切。」歡宴到了高潮的時刻,從風中飄來了一陣香味,風息傳遞間,感官的愉悅又被推上另一個高點。看南唐畫家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簡直不可想像那場景是沒有香氣的。並且卷末宴席將散之時,比起卷首宴席剛開始,一定是不同的味道:一種被體溫暖過,餘香曖曖的味道。
餘香魔力
因為,香味對時間是如此地敏感。一種香味生成之後,立時便有了時態。在完全消散以前,它與空氣,與時間,展開了抵死纏綿的摩擦。且不說香水師們費心為一支香水組構的前、中、後段氣味,便是點上一支線香,也能在幾分鐘內感受到空氣逐漸被它的氣味暖燥起來,香到最濃處,又逐漸涼薄下去的魔力。餘香可能是勾人回憶,也可能是讓人惆悵的。有時它也就像我記不起來的那個詩句一樣,冷不防地襲擊了妳,使妳為之清醒,或更加迷惑。
正因香味一旦消散,是無跡可尋的。一個不知情的人,走進白天的房間,會以為昨晚的味道不曾存在過。於是,經歷過那個氣味的妳,就有了一個秘密。當餘香散盡,空氣裡什麼都沒留下了,卻有什麼還留了在妳心底,於時間之中,因摩擦而生熱。
from marie claire美麗佳人 二月號2007